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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陽城遺愛



剛到中國時的艾偉德。(林雲供圖)



1948年,艾偉德(右)在上海遇見早年收養的“九便士”(左),“九便士”已結婚生子。



艾偉德和勞森夫人。(林雲供圖)



英國廣播公司記者艾倫·伯格斯為艾偉德寫的傳記《小婦人》。

上世紀50年代,一部好萊塢電影《六福客棧》轟動歐美,電影中,女主角格拉蒂絲·艾偉德(英格麗·褒曼飾)護送著一百余名中國孤兒難童,在戰亂中輾轉千裡,從山西陽城轉移至大后方的陝西。

這是一個具有真實歷史背景的故事。

真實的艾偉德沒有褒曼那樣高大美麗,她只是一個身高1.5米多的英國小婦人。1930年,28歲的她用當女佣攢下的錢作為旅費,隻身來到中國太行山深處的小縣城——山西陽城。在陽城,她留下了諸多善舉:幫助放足、收養孤兒、救治傷員、護送難童……

傳奇的人生讓艾偉德成了歐美國家幾乎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據不完全統計,僅公開出版的與她相關的傳記、小說、兒童讀物等,就有十多種。不過,在真實故事的發生地中國,其人其事卻因種種原因塵封了幾十年。所幸,一次偶然的尋訪,讓艾偉德的故事越來越廣為人知。

尋訪六福客棧

2004年夏秋之際,時任陽城縣政協副主席兼統戰部部長的范忠勝,被擺在眼前的一封函難住了。這封函來自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經過層層轉發,翻山越嶺,終於抵達了四面都被大山環繞的小縣城陽城。

中國抗戰時期,曾有一位英國女傳教士格拉蒂絲·艾偉德(Gladys Aylward)來到中國某地開設六福客棧,后救助百名孤兒前往陝西扶風,此故事后被搬上美國電影銀幕,影響很大。今有國外友人前往陽城尋訪六福客棧,希望當地有關部門予以接洽。

接洽沒問題,可這艾偉德是誰?六福客棧在哪裡?陽城歷史上真的曾有救助百名孤兒的外國人嗎?范忠勝自小在陽城長大,且對當地人文歷史略有研究,卻從未聽說過艾偉德這個名字。

范忠勝當即向宣傳部、文化局、縣志辦等部門詢問,結果無一人知曉。不過,縣志辦的工作人員倒是在《陽城縣志》裡查到了這麼一句話:“1903年,英國人斯米德來陽城傳教,在東關城后巷設立教堂。1921年后,由簡稱為何、巴、艾的3個英國人依次傳教。1938年,日軍侵入陽城,艾教士離陽。”

這個艾教士,會不會就是艾偉德呢?范忠勝試著與陽城基督教兩會主席牛天平通了電話,這下可算找對了人。

原來,早在1991年,就曾有一位名為大衛的瑞典人找到牛天平,向他詢問艾偉德和六福客棧的故事。大衛還告訴他,英國作家艾倫·伯格斯採訪艾偉德后寫的傳記《小婦人》,以及好萊塢據此改編的電影《六福客棧》在歐美國家影響很大,幾乎家喻戶曉。牛天平乍一聽也是將信將疑,不過,抱著挖掘歷史的想法,他從那時起就開始在陽城四處走訪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有好幾位與艾偉德打過交道的老人被牛天平找到了。其中最關鍵的兩位老人,一位是白成瑞,另一位是成敏賢(又名成張虎)。

“找到這兩位老人時是1996年,成敏賢生於1935年,就是當年跟艾偉德一起去陝西的孩子們當中的一個,新中國成立后他又回到了陽城﹔而1922年出生的白成瑞,曾幫助艾偉德送孩子們轉移,他還清楚地記得,艾偉德個子不高,瘦瘦的,很有精神,平時總穿一件藍大褂,再加上她的頭發接近黑褐色,看起來完全像個中國婦人。”牛天平告訴記者,白成瑞年齡稍大些,記憶力也好,正是從他口中,關於艾偉德和六福客棧的傳奇故事被勾勒出了最初的真實輪廓。

2004年10月16日,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教授萊瑞、山東交通大學外教查爾斯博士等英美友人一行十五人來到陽城,范忠勝請牛天平為他們講述了艾偉德和六福客棧的歷史。當時白成瑞和成敏賢都已去世,為更好地與國外友人交流,牛天平請來了成敏賢的孫子。查爾斯博士聽得興致盎然,末了追問:“六福客棧原址在哪裡?能否前去參觀?”范忠勝又有點為難了——六福客棧的舊址的確在城內,但現在已經拆掉了,並且具體地址沒有確切的歷史記載。

誰也沒想到,上世紀80年代,牛天平查找教會歷史檔案時,竟偶然看到過艾偉德居住院落的土地存根証。當時無法復印,他還用鉛筆描了個土地存根証在自己的筆記上,而這個住所以及附近的六福客棧的地址也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牛天平告訴大家,六福客棧的舊址就在陽城縣東關村后小河路旁,1938年曾遭日軍飛機轟炸,一角被炸毀,后又被改建,現在則隻余一片廢墟,一口枯井。不過,艾偉德和她的前任勞森夫人當年在陽城東關居住的舊院落還保存完好,緊挨著六福客棧,就在東關邢后巷6號,村民們稱為“舊耶穌堂”,如今還有村民生活在院子裡。

十五名國外友人頓時激動起來,步行十分鐘后,來到東關邢后巷內的一座清代二層四合院。這個院子裡居住的村民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六十來歲,對於當年艾偉德和六福客棧的事情,他們與絕大多數的陽城人一樣,幾乎一無所知。

而這一次遠方客人的偶然尋訪,一石激起千層浪,陽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開始吸引越來越多的文化歷史研究者、作家和媒體……尋訪的力量越來越大,當地老人的回憶、村民的家譜記載與國外媒體的早年報道以及英文版傳記相互印証,艾偉德的名字和故事慢慢浮出了歷史的水面,日漸清晰。

輾轉來華

艾偉德與中國發生聯系,其實相當偶然。1902年,她出生於英國倫敦北郊埃德蒙頓的一個工人家庭,由於家境貧寒,初中沒畢業就輟學,17歲開始在倫敦從事家庭女仆工作。跟很多年輕女孩子一樣,她的夢想原本是成為一名舞台中央的優秀演員。

事情的改變發生在她跟隨母親參加的一次基督教集會上,艾偉德驚奇地發現,自己還能像母親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在人群中央大聲講話,這激起了她強烈的表現欲。不久,她又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了一篇關於中國的文章。“它是一個對外國人開放的國家,那裡的社會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文章下面還有一個招收志願傳教者的小帖子,上面清楚地寫著“你來嗎?”1949年重返英國的艾偉德曾這樣回憶,“這是把我帶到中國的開始。”

她開始有意識地向身邊的朋友和親人傳遞關於這個遙遠國度的信息,但回應她的是冷漠與諷刺。不被理解的艾偉德決定自己去中國。1929年,已經27歲的她申請加入了中國內地會的培訓學院,希望培訓后被派往中國工作——這是外國傳教士來華的官方途徑。然而,無論她多麼努力,一個學期下來,擺在她面前的依然是不合格的成績和校長的婉拒,“我們實在不敢派遣一個像你這樣年紀偏大而又學識有限的人到中國去,因為中國話是世界上最難學的一種語言。”

這樣的拒絕沒有打消艾偉德的念頭,反而更堅定了她的決心。沒有別的辦法,她決定自費前往中國,盡管此時她連去中國的具體目的地都沒有確定。艾偉德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家庭女仆,端盤子、擦桌子、掃垃圾,目標隻有一個,就是攢夠去中國的車票錢——47英鎊10先令。

那是她在旅行社打聽到的最便宜的票。《震撼世界的六福客棧》一書的作者、山西青年作家林雲告訴記者,當時從英國通往中國的路線有兩條,一條是走水路,坐船沿大西洋經非洲好望角,過印度洋,橫渡馬六甲海峽,最后到上海港口上岸,路線安全舒適,船票價格為90英鎊﹔另一條則是坐火車經歐洲,由西伯利亞直達哈爾濱再到天津,路費為47英鎊10先令,這是一條便宜卻危險的路線,途經國家多,簽証手續繁瑣,換車也不方便。“而且當時邊境戰亂不斷,可能還有生命危險,這是旅行社最不願意向旅客推薦的路線。”林雲說,但對於收入不高的艾偉德而言,卻是最省錢的“捷徑”。

機會總是留給有准備的人。當從一位朋友那兒聽說遠在中國山西的勞森夫人希望找到一位合適的人去協助她的工作時,艾偉德的車票錢已攢得差不多了。她興奮地寫信給勞森夫人,幾個月后,勞森夫人回信歡迎她前來,並告訴她,隻要到達中國天津,就會有人接她到山西陽城。

1930年10月的一天,艾偉德踏上了開往中國的列車。她曾這樣回憶這段旅程的開始:“媽媽用厚厚的窗帘給我改做了旅行的毯子……就在我啟程的那一天,有人送來了一隻手提箱,我去商店買了一些罐頭食品……那個小水壺我記得我花了1英鎊3便士,我的父母親給我送行。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

多年的夢想之旅開始了,然而,旅途並不順利。她從英國利物浦車站出發,轉搭輪船到達荷蘭海牙,再搭上長途火車,途經德國柏林、波蘭華沙、俄羅斯莫斯科,穿越廣闊浩瀚的西伯利亞。當列車終於接近中蘇邊境,卻被突發的戰事阻斷了行程。艾偉德不得不改變路線,不懂俄語的她費了好幾天時間,才從蘇聯人口中得知,可以前往蘇聯遠東港口海參崴,從海參崴乘船轉道日本,再從日本神戶乘船到中國天津。抵達天津后稍作休息,艾偉德又搭乘火車經北平,而后轉乘長途汽車,在山間小道上騎乘騾馬,最終到了陽城。

這段從倫敦到陽城的艱難路程,在電影《六福客棧》中被輕描淡寫成了五六分鐘的趣味之旅,在一些文學作品中,則被濃墨重彩地描繪出了露營荒野、遇到狼群、遭遇抓捕、險被奸污、深夜逃亡等驚險故事。真實的歷史細節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我們隻知道,這段跨越一萬多公裡的行程,輾轉曲折,耗時一個多月。當行程終於結束時,樂觀的艾偉德還在日記上不乏幽默地寫道:“每次我都在想,恐怕我一定會在未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被顛簸得四肢零散而死在路上了,可是當我到達陽城時,我發覺自己四肢完好一如常人……”

禁足督查

陽城,位於太行山、王屋山、中條山三脈相會之處,土灰色的高聳城牆沿山勢環繞,獲澤河由西關、南關、東關繞城而過,至東關時便是丈余寬的小后河,與城牆一起將縣城與東關隔離開來。

1930年12月,初來乍到的艾偉德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有著高高城牆的閉塞山城。在離東城門不遠的東關一座院落內,她第一次見到了白發蒼蒼的勞森夫人。73歲高齡的勞森夫人其實隻比她早半年到陽城,也還沒有完全融入這個小縣城,居住的院落也很普通,甚至有些破敗,但艾偉德抑制不住對這個異域國度的滿滿新鮮與好奇。勞森夫人為她取了一個中國名字,根據艾偉德的英文姓氏Aylward,翻譯成中文發音相似的“艾偉德”,寓意愛心偉大、品德高潔。

新鮮感無法替代生活的困窘。“陽城的老百姓從沒見過外國人,艾偉德剛來也不懂得入鄉隨俗,一身大紅袍子,鬧出了不少笑話,根本沒人敢跟她說話。”牛天平說。這還不是眼下最急迫的難題,眼下她們必須解決經濟來源。艾偉德不是正式的傳教士,沒有薪金,勞森夫人的工資和積蓄,也僅夠一個人的日常開銷。並且,在艾偉德到來之前,勞森夫人剛剛租下了旁邊的一個四合院,修繕和維護都需要花錢。

這天,已換上中式藍布褂子和褲子的艾偉德跟隨勞森夫人從鄉下回縣城東關,發現路過的客棧門口擠滿了南來北往的騾隊。原來,縱貫山西東部沿太行山西側南下的沁河,正是從陽城離開山西注入黃河,沁河航運發達,陽城自古便是晉東南商旅往來的交通要道。勞森夫人靈光一現:剛剛租下的大院,何不開辦一家客棧?

1931年初,六福客棧正式開張迎客。

其實,客棧的准確名字一直以來也是眾說紛紜。英國作家伯格斯為艾偉德所寫傳記《小婦人》中稱為“八福客棧”,好萊塢電影中稱為“六福客棧”,而陽城當地人則習慣稱“騾馬大店”“車馬大店”。幾種叫法究竟孰對孰錯,都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家以“六福客棧”聞名世界的客棧,接待了不少趕騾人,而這些趕騾人,則是古老山城裡最好的新聞傳播人。勞森夫人和艾偉德這兩個“洋婆子”的名字,逐漸傳遍了小小的陽城。

到了年底,日益衰老的勞森夫人不幸去世,29歲的“非在編人士”艾偉德成了客棧的新“掌門人”。失去了僅有的勞森夫人的固定經濟來源,她不得不花費更多心思經營客棧。還好,在廚師老楊的幫助下,艾偉德的中文已慢慢熟練了起來。

有一天,陽城縣縣長居然來到了六福客棧,他請艾偉德擔任陽城地區的禁足督查,下鄉巡視並挨家挨戶監督婦女放腳。縣長為何會突發奇想,請一位外國女士擔任禁足督查?林雲解釋說:“早在1917年至1922年,閻錫山就在山西發起了全省性解除纏足的運動,到了1933年,陽城縣成立了特別禁足委員會,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時不願放足者為逃避檢查,都穿大鞋,再在鞋裡塞上棉花。負責政策檢查的多是男性,若讓纏足女性在陌生男性面前脫鞋查看,在傳統的山村裡是不可想象的。而艾偉德是當時陽城唯一的大腳且受過教育的女性,再加上她的外國人身份多少有點震懾作用,縣長找她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不過,此時的艾偉德還是將傳教和經營客棧視為自己的主要工作,她開始並不願意接受這份差事。直到縣長表示,可以為她派遣兩個士兵、一頭騾子,並且付給她每月一個銅板的報酬,正面臨經濟窘境的艾偉德才答應下來。

從此,蜿蜒的鄉間小道上,時常能看到艾偉德騎著騾子、旁邊還跟著兩名士兵的身影。每到一個村庄,他們就集中村內所有人員,由村長傳達放腳政策,宣布纏足是違法的,然后由艾偉德逐一對婦女們脫鞋檢查。幾年前,林雲訪問過陽城縣河北鎮孤堆底村的九旬老人侯小作,老人曾親眼見到艾偉德到村裡檢查放腳,她回憶說:“那個英國女人檢查很嚴,但我母親怕我腳大找不到婆家,就悄悄把我藏在了院內小樓上。我躲過了檢查,當時沒有放腳,現在想起來可是后悔死了……”九十多歲的侯小作仍是一雙小腳,而當年跟她年齡相仿的村中姐妹都在艾偉德的檢查下放了腳。

其實,禁足督查對艾偉德來說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單是語言關就不好過。林雲是個土生土長的陽城人,她告訴記者,陽城地處深山,村與村之間隔一道溝,方言可能就大不相同,對於外來的艾偉德,要用方言跟各村庄的百姓交流,還真得費一番工夫。

誰也沒料到,當年在英國曾被中國內地會培訓學校認定“年齡偏大”學不好中文的她,最終在陽城的大小村庄裡練出了一口地道的陽城話。兒時常去陽城東關一帶玩耍的88歲老人璩鴻琦清楚地記得,自己八九歲時曾在六福客棧看到一位洋女士,那洋女士笑著跟他說話,“她叫我孩子,讓我‘好好耍吧’,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她說的是我們陽城話,完全聽得懂,說得也地道,就和我們本地人口音一樣。”事實上,艾偉德生前也曾在接受英國媒體採訪時稱:“我會用不同地方的不同方言講漢語,這些方言是完全不一樣的。”

禁足督查的“官職”讓艾偉德這個“洋婆子”變成了陽城頗有威望的“艾督查”和廣受歡迎的“艾教士”,這是她在英國從未感受過的。她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間東奔西跑,現在全縣的人民已差不多都知道艾偉德了,大部分也成了我的朋友,並且都有了很多改變……”



  1963年,艾偉德與英國教育界人士合影。



  歷經磨難,艾偉德和孩子們終於抵達了陝西。 (林雲供圖)





  張瑞連(上)、張老有(下),是1940年跟隨艾偉德一起前往陝西扶風的孩子。(石書霞供圖)



  艾偉德和孩子們前往陝西時走過的小山村。 (林雲供圖)

  “艾媽媽”

  如果說“艾督查”讓艾偉德獲得了被認可的滿足感,那麼,“艾媽媽”的稱呼則讓她感到了家的溫暖。

  事情要從“九便士”說起。九便士是個可憐的小女孩,艾偉德在街上看到她時,她大約八九歲,面黃肌瘦,臟兮兮地躺在地上,身邊還有一個冷漠的中年婦女。艾偉德心生憐憫,勸說中年婦女不要讓孩子躺在冰冷的街道上,誰知那婦女卻是個人販子。艾偉德不忍,隻得掏出身上僅有的幾個銅板將小女孩換了過來。那時的幾個銅板折合英國貨幣剛好9個便士,艾偉德就給小女孩取了個小名“九便士”。

  九便士是艾偉德收養的第一個孩子。她在后來的口述回憶中說:“如此九便士就進入了我的生活……這個人因我的靠近而發亮,我幫她洗澡,喂養她,過了不久她就不一樣了,而且是她令這個地方變得有如家一般。”

  不久,九便士在外面玩耍時,帶回一個孤兒少少。隨后,九便士和少少又在河邊發現了一個約兩歲的嬰孩,不知是被父母遺棄還是被人拐賣……艾偉德找不到孩子們的父母,隻好將他們都留在六福客棧照顧。時間一長,她的“家”變得越來越大。1935年黃河泛濫,成群結隊的災民逃往陽城、澤州(今晉城)等地,六福客棧的孤兒因此驟增至50多人。到了1938年,日軍的入侵讓更多孩子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越來越多的孩子被送到這裡,他們都學著九便士,管艾偉德叫“艾媽媽”。

  艾偉德曾經描述過這段日子:“整個戰爭期間一直有小孩子加入我們——沒有人要的可憐孩子、被忽視的流浪兒。每周我的家庭總會增加某個小孩。村民、士兵們帶來了孤兒,有時候是孩子們自己走進來,因為有人告訴他們艾偉德會照顧他們……”

  隨著戰爭一年拖過一年,六福客棧成了一個“大雜院”,院子裡常常充滿將近一百個孩子的喊叫聲。璩鴻琦就曾看到過那群被收養的孩子,他告訴記者:“當時客棧大門就是一個橫豎欄柵木條的門,我站在門口,看到院子裡好多孩子,有的比我大一些,有的比我小,他們玩鐵環、踢毽子、跳跳繩,嘰嘰喳喳,很高興的樣子。”因為從未見過那些孩子,回到家后,璩鴻琦好奇地問奶奶,大院子裡的孩子都是誰家的,這才知道,那些孩子都是孤兒,原來是自己見過的洋女士在行善做好事。

  其實,當時的璩鴻琦也是個孩童,他也不知道見過的洋女士叫什麼名字。許多年后,他在報紙上看到《尋找六福客棧》一文,童年的那段記憶才閃電般跳躍出來,這才意識到那人就是艾偉德。

  這麼多的孩子,艾偉德和廚師老楊兩個人怎麼照顧得過來?牛天平解釋說,當時縣城和東關村的很多人已經真心接納了這個來自異國的女人,也對艾偉德收養照顧孤兒的行為很敬佩,隔三差五,他們會從自家抱來白菜、蘿卜,送來一些面粉、小米、玉米等。村裡的婦女閑了,還會幫助艾偉德分擔客棧的雜務。就連縣長,也因為禁足督查的事情,時不時給艾偉德一些經濟資助。

  艾偉德感到了來自陽城的家的溫暖。她在寄往英國的家信中說:“我感到這實在是我的國家,這裡的百姓也是我的同胞。所以,現在我的生活已完全中國化了,吃中國飯,穿中國衣,說中國話,甚至學習他們的生活。我覺得與他們毫無分別,事實上,我已申請加入中國籍了。”

  這一年是1936年,艾偉德第一次申請加入中國國籍。這件事本來毫無懸念,但由於戰亂影響,她的入籍申請被延誤,最后証書居然陰差陽錯沒有如期遞到艾偉德手中,以至於她在幾年后不得不申請補辦入籍証明。因此,在一些資料中顯示的“中華民國行政院”頒發的“國籍許可証書”上,艾偉德的入籍時間是1941年,地點是陝西省扶風縣。

  艾偉德在陽城人的幫助下,經營客棧,開辦孤兒院,她最初的傳道熱情,已經不那麼刻意,主要精力都放在照顧孤兒的生活上。可惜,這樣的好日子並沒有長久。1938年2月21日,日本侵略者的飛機開到了陽城上空。繼兒時在倫敦經歷一戰之后,艾偉德再次遇到了殘酷的戰爭。兩架日軍飛機投下的炸彈,瞬間讓陽城變成了一片焦土。璩鴻琦老人對那天的慘狀記憶猶新,他的兩位親人都在轟炸中失去了生命。

  正在六福客棧的艾偉德和幾位村民也在轟炸中倒在一片灰土瓦礫中,幸運的是,他們都沒有受傷。得知院子裡的孩子安然無恙后,艾偉德找到平日常備的藥箱,又將幾條床單撕成布條,就趕到街上尋找傷員。對於這段記憶,她在口述中仍然悲痛難忍:“整個鎮上幾百個人正瀕臨死亡,這是令人悲痛的,它是這場我們將一再忍受其蹂躪之戰爭的可怕序幕。城裡的人恍惚茫然,無法有效地做任何善后處理。有處理不完的工作:埋葬死人,安慰活人,照料傷患,尋找嬰孩……”

  六福客棧變成了臨時的救助站。在這裡,艾偉德不再只是“艾媽媽”,她又自然地負責起了照顧傷患的工作。

  大遷徙

  戰亂、轟炸、救傷……從1938年春開始,艾偉德的生活與所有的陽城人一樣,充斥著這些令人絕望的字眼。她有時跟傷員一起隱蔽在深山的小村庄裡,有時也趕去澤州辦事,奔波的生活和混亂的年代導致《陽城縣志》上出現了1938年“艾教士離陽”的說法。事實上,出於安全考慮,當時確有不少外國人暫時離開中國,但艾偉德一直堅持著留在陽城。

  1940年的春天,日軍開始大規模向澤州、陽城方向集結,越來越多的傷員被送到艾偉德面前,一批又一批死難者被拉走埋葬。形勢越來越緊張,槍聲、炮聲響個不停。

  一天下午,當地的指揮官突然派人來見艾偉德,要求她和部隊一起撤退,因為有確切消息說日軍會再次瘋狂進犯澤州,雖然艾偉德擁有外國人的相貌,但沒人能保証她的安全,更重要的是,還有那麼多孩子。

  有人告訴她,陝西西安有宋美齡女士創辦的孤兒院,專門收留戰爭期間無家可歸的孤兒,或許可以嘗試聯系。艾偉德寫信給宋求助,不久宋回信稱,假若能把孩子們送到西安,就會有專人代為照顧。

  一場戰亂中的大遷徙就這樣開始了。

  在電影《六福客棧》的敘述中,這場大遷徙幾乎是艾偉德憑一人之力完成。實際上,據白成瑞回憶,當時很多村民自發來幫忙,縣長得知此事送來兩筐小米。聽說到陝西比較安全,孩子們又可以上學念書,村裡的一些人也將自家孩子送來拜托給艾偉德。村民送來的孩子加上六福客棧收養的孤兒,人數已經過百,艾偉德雇了十幾個民夫挑筐,筐裡除了簡單的被褥鋪蓋、鍋碗瓢盆、干糧小米,還有實在走不動路的小娃娃。

  這是一次死裡逃生的轉移。林雲告訴記者,從陽城到西安有三條路線,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隻有南下王屋山、翻越中條山、渡黃河、過崤山、入潼關這一條路線比較安全,當然,這也是最難走的一條路。為了考証艾偉德當年的轉移路線,林雲也多次重走了這條翻山越嶺的逃難路。當年的山間騾道,今日已鋪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即便如此,林雲一行駕車走走停停,也花了一整天時間才到陝西扶風。她無法想象,一個女人帶著100多個孩子,最大的孩子隻有16歲,最小的3歲,還要小心翼翼不被日軍發現,他們是如何走過這480公裡路程上的一座座大山、一條條河流?

  從陽城到晉豫交界處的垣曲是轉移的第一步,也是最難走的一段。兩個縣城相隔約170公裡,但一路上幾乎全是綿延起伏的大山。這段路,艾偉德帶著孩子們走了整整12天,多年后她曾談起這趟艱難的旅程:“那兒時常沒有真正的路,隻有騾道。我們不停地走,越過了山區,睡在路旁或寺廟裡。有一次我們在兵營裡度過一晚,但通常我們躺在無遮蔽的天空下。我們沒有氈子,所以我們擠在一塊睡使彼此溫暖。我們沿路乞討食物,但常常我們晚餐隻能吃稀粥……大的孩子累得無法背小的,我們行進的距離愈來愈短。”

  翻過最后一座山,他們終於看到了黃河。艾偉德期望在黃河邊的村庄,能為孩子們找來一些食物。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一片狼藉的荒涼村庄。為了不給日軍留下任何物資,這裡的村庄已被棄置,“每間屋子都是空的,那裡沒有任何食物,孩子們失望地大哭。”更糟糕的是,因為日軍隨時可能進犯,渡船已全部被軍隊調去對岸,他們在黃河渡口等了三天三夜,卻沒有一隻渡船。就在艾偉德幾乎絕望時,一位中國軍官意外出現,用暗號為他們從對岸招來了一隻船。孩子們分三批渡過黃河后,終於在對岸的村子裡吃上了轉移以來的第一頓飽飯。

  后面的行程就輕鬆許多了。浩浩蕩蕩的隊伍搭上了澠池去往西安的火車,盡管火車走走停停,中途他們還不得不下車,步行翻越“陡峭並且多處坍塌”的崤山,有一次還不得已搭乘了運煤的火車,但距離西安總算越來越近了。

  經歷了整整27天后,艾偉德和孩子們終於來到了西安。可是,幾個月前還能收留難童的西安,此時已接納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難童近3000人,城裡實在沒有更多的資源安置這些遠道而來的孩子們了。

  兩扇厚重的城門,仿若銅牆鐵壁,隔絕了艾偉德和孩子們最后的希望。

  天無絕人之路,一位好心人告訴艾偉德,離西安不遠的扶風縣,也有一所以宋美齡名義辦的孤兒院,他們也許會收留這些孩子。艾偉德和孩子們隻好再一次登上了開往扶風的列車。

  下了火車,再徒步一個多小時,這一趟漫長的旅途終於劃上了句號。孩子們被當地政府分批安置在扶風縣城的城隍廟和舊教堂裡,他們上了學堂,陸續領到了新衣服。

  100多個孩子一個也沒少,艾偉德卻暈倒了。

  孤兒今何在

  艾偉德被一輛牛車拉到了距離扶風不遠的興平宣教團。她感染了斑疹傷寒,並且已發展成了更嚴重的肺炎,極度疲勞,長期營養不良,還有肩膀上不知何時被射中的子彈一直沒能取出,這一切讓連夜從西安趕來的醫生幾乎對她放棄了治療的希望。

  昏迷中的艾偉德絲毫不知道,差不多就在她抵達扶風的同時,日軍從晉南、長治兩個方向展開了對晉東南地區的猛烈進攻,相繼佔領了沁水、陽城、高平、澤州、陵川,國民黨軍全線潰敗。陽城境內的各個交通要道及重要關口均被日軍掌控,此后日軍盤踞陽城五年,被日軍屠殺、奸污、致死、致殘及逃亡和失蹤的陽城百姓達兩萬多人。

  她和孩子們幸運地躲過了戰爭的劫難,這一次,艾偉德能否再次躲過病魔的侵襲?她被送上了火車,重新運回西安,恰好遇到一位傳教士從美國帶來了治療肺炎的新藥,醫生讓她服用了新藥,艾偉德的病情才開始好轉。她足足休養了一年,才差不多可以正常活動。其實,她的身體依然時好時壞,但艾偉德不願意閑著。她的孩子們都已安排妥當,她選擇了再次奔波,在四川眉山的難民營幫忙,在甘肅救助麻風病人。

  醫生建議她回英國好好療養,1949年3月,艾偉德踏上了回倫敦的輪船。后來,英國廣播公司記者艾倫·伯格斯聽說了她的故事,採訪后寫成了《小婦人》(The Small Woman)一書,美國《時代》周刊也報道了她的事跡。而后,便是1958年福克斯公司根據《小婦人》改編的電影《六福客棧》,這部電影獲得了第16屆美國電影金球獎“最能促進國際間了解的影片獎”,導演羅布森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提名。艾偉德成了名人,但她對電影並不滿意,因為電影中渲染了她和一位中國軍官的愛情。她說:“我在中國的確碰到過一位中國上尉,他是一位忠實負責的軍官,如果說我一生中有任何可以說是愛情的故事,就隻有這一件,但我們從未擁抱接吻……”

  1953年,已經習慣中國生活的艾偉德決定重新回到大陸,她的骨子裡,早已當自己是一個中國人。遺憾的是,因種種歷史原因,她被拒絕入境,隻能前往中國台灣。1970年1月11日,辛勞一生的艾偉德在台灣離開了人世,享年68歲。安葬時,她的頭部朝向大陸,表達著她對這片土地的眷戀。

  她對中國的念念不忘,終於還是等來了回響。2004年至今,艾偉德的名字已被陽城、山西乃至全國的許多人記起,人們不由得關心:當年的一百多個孩子,如今在哪裡?2007年,博聯社和一些社會熱心人士發起了尋找艾偉德救助的百名孤兒活動。晉城市太行鄉土文化研究會理事石書霞就是在此時開始了尋訪艾偉德孩子的征程。

  66歲的石書霞是陽城縣的一名退休干部,2005年退休后又被返聘,平日的工作並不清閑。但是,2008年,當她從網上看到艾偉德的故事時,馬上決定用雙休日時間尋找當年的那些孩子。她與牛天平取得了聯系,但那時白成瑞和成敏賢都已不在世,石書霞隻好在陽城周邊的村子裡四處打聽。陽城的村子都是依山而坐,山路難行,每去一個村,沒有大半天根本不行。

  2008年年底,石書霞找到了第一個經歷大遷徙的健在老人——演禮鄉梁庄村的張瑞連。老人生於1928年,去陝西時12歲,提起當年的艾教士,口齒已不太伶俐的她連聲感嘆:“好人,是個好人。”不久,石書霞又找到了生於1933年的張老有,張老有不是孤兒,而是父母將他和大哥、二哥一起拜托給艾偉德,希望孩子們能到大后方躲避戰亂。張老有當時年紀小,他隻記得到了扶風有老師,有給發的灰衣服,吃的是大米白饃,生活倒還可以,但因水土不服,有些孩子后來生病了。幾年后,也有孩子被父母接回了陽城。他的二哥在陝西不幸去世,大哥和他后來一起返回了陽城,回來時家裡隻剩下被日軍損毀的破房子……因和哥哥以及同村的幾個孩子一起逃難,張老有還記得一些同行孩子的名字,在他的零星回憶和個別家族的家譜幫助下,石書霞最終在一年多的時間裡陸續找到了20多個艾偉德孩子或其后人。她挨家挨戶親自訪問,記錄尋訪日記,並搶救性地搜集了這些親歷者的照片。

  如今,當時尚健在的幾位親歷者無一例外都離開了人世,陽城已經找不到一位大遷徙的親歷者可以親口講述那些往事,留下的,只是石書霞整理的厚厚一沓尋訪日記和照片。

  為了紀念艾偉德,陽城縣政府和東關村委在艾偉德居住過的兩層小院門口,挂起了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子,上面刻著“六福客棧”四個大字和“格拉蒂絲·艾偉德故居”九個小字。東關村村支書張宏偉說,陽城縣正在籌劃以六福客棧為題材的地方特色戲劇,村裡還在收集艾偉德用過的老物件,“她做的事情值得我們紀念”。(記者 楊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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