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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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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

    不管想或是不想,路始终那么长,总是要到的。
    晚上的街道有点堵,行得并不太顺,二十分钟后,小车停在了住宅楼下。
    小区有两种停车位,一种属于地下车位,电梯直达,遮风避雨,卖价昂贵。还有一种是地上车位,没有遮挡,车位狭小,优点是价格便宜。夏衍仲家买房的时候原先只买了地下车位,婚后,莫安安也有用车需求,于是追购了地上的。夏衍仲的车比莫安安的档次更高,好车更应当享受更优渥的待遇,所以理所当然地,地下车位归夏衍仲,露天车位归莫安安。
    敖衡在莫安安指定的位置停好,熄了火,这个时间夜已经深了,穿着睡衣遛狗的住户都回到了家里,引擎的声音骤然消失,车厢里变得静悄悄的。
    敖衡解开安全带,把钥匙放在了莫安安的掌心:“到了。”
    莫安安接着钥匙,没有说话,拿眼睛默默看着敖衡。他们的默契比她想象中要好一些,一秒钟后,敖衡压了下来,一只手拨了拨她垂到额前的头发,低头吻住了她。
    这是个很温柔的吻,不激烈,但包含着无需言明的恋恋不舍,缠绵无两。唇分开的时候,莫安安看了一眼十二楼的窗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灯没有亮,就邀敖衡上去坐坐。
    灯的确没有亮,但她的理智也很快归位。邀请敖衡上楼不难,可如果遇上夏衍仲回来怎么办?
    敖衡靠近帮她解开安全带,看她正盯着高楼看得出神,问:“哪里是你住的地方?”
    莫安安给他指了指方向:“这栋,唯一没开灯的那个。”
    上次送粥的时候敖衡就记住了莫安安家的门牌,B座1203,黑暗中分辨出具体坐标本应很困难,事实却很简单。左右上下都有光源,冷色调暖色调,明的暗的,孤零零的那一抹黑,真是再突兀不过了。
    敖衡和她一起看着那块黑漆漆的窗格,半晌,低声说:“夏衍仲还没回来?”
    “应该吧,我不知道。”莫安安说,“和他没有联系。”
    她心咚咚地跳,这个回答很不好。敖衡摆明了是来撬墙角的,而她轻易地就透露对方自己已经动摇的消息。
    爱情会变,谁动心谁是最惨烈的输家,失败的婚姻唯独教会了莫安安这些。而她险些又开始重蹈覆辙,再次上演犯过的错误。
    在敖衡还要再说什么之前,莫安安赶忙为自己的失误想方设法做弥补:“他今天有个紧急项目,接电话不方便。”
    敖衡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习惯性地掏出烟,在指尖摆弄着:“这样啊。”
    生意人有很多副面孔,他的颓丧消失得极快,下一刻就又恢复了谈笑自如的神态:“说起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烧吗?”
    莫安安的情绪还在刚才的话题中未完全抽离,被他一问就下意识跟着问题走了:“为什么?”
    敖衡坏坏地勾了勾唇角:“运动量太大,免疫力不足。”
    莫安安听明白“运动量”包含的寓意,脸立即红了半边。敖衡接着又说:“今天你的运动量也不小,一直跑来跑去。”他偏过侧脸,莫安安身上有一股很香的味道,跟酒精相融,催人情动,使他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温柔,“待会儿回去早点休息。”
    其实还有别的话想说,比如“离开他”,但有些事不容操之过急。从不回信息到主动索吻,莫安安已经在一步步向他走近,追得太紧反而会起反效果。
    莫安安愣神了一会儿,她以为敖衡会说些更不正经的话,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些。
    关心微不足道,但在需要的人眼里弥足珍贵。
    “那我上去了。”莫安安说。
    两人从车里下来,敖衡把她送到单元楼门口,看莫安安走进电梯,又站回了停车的位置,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一边悠悠地吞云吐雾,一边抬眼望着那块窗棂。
    过了几分钟,灯亮了,很快莫安安出现在了窗口。看见她连围巾都没摘,敖衡忍不住笑了。他拿出手机,一个电话打过去:“傻不傻,衣服不换掉容易感冒。”
    莫安安是逆着光接电话的,敖衡无从观察她的表情,但在他的脑补中,她现在也是笑着的。
    “你呢?不回家吗?”莫安安问。她的声音好像是真的在笑。
    “抽完这支烟就走。”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抽着烟和莫安安遥遥相望,这场景和下午那一幕出奇相似,莫安安仍旧高高在上,他在下,却再也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敖衡说话算数,抽完这支烟,他把烟头拧灭丢进垃圾桶,就真的转身离开了。莫安安趴在窗口,看他的米色外套在夜色中越来越远,在拐角消失的一刹那,心好像被夜晚的风穿透,空荡荡地被挖走了一块似的难受。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敖衡的信息:别傻乎乎看我了,快去换衣服。
    莫安安盯着那条信息,又难以置信地看看窗外,人的确已经走了,绝不可能会观察到她的动向。她把窗关上,一边脱大衣一边思索该回复什么,敖衡的第二条信息又过来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晚安。
    她想了想,好像说什么都会多余,只得给与他同样的关心:晚安。
    敖衡人已经离开,可是因他而起的波澜并不能轻易平息。莫安安换上居家服,灌了一大杯水下去,心跳仍旧很剧烈。她想自己还是太容易被感动,几天之前,她还对敖衡抱有十分警戒,只是一顿病号餐,一次工作期间的探望,就让她开始念起了他的好。
    这很自然,因为这样被人捧在手心,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她太少体会。
    莫安安叁岁时家里有了弟弟莫康,自打她有记忆时起,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弟弟的。爸妈忙着上班,她上下学之余还要照顾好莫康,不能让他饿了,也不能让他磕着碰着。莫安安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是给莫康买名牌山地车的赠品,第一个手机是莫康的淘汰不用的。她家里不缺钱,只是莫安安永远不在这个家的第一顺位,就连她暑假和同学相约去逛街,也要优先接送莫康去补习班。
    送殷勤的男孩子也有,可初高中的毛头孩子不懂浪漫,殷勤抵不过捉弄来得多,加上莫安安家里对早恋严防死堵,闷头读书的时间里,晃晃眼就到了大学。
    然后就是遇上夏衍仲。
    依照莫家的家法,莫安安不该读书时交男友,但远离家乡读大学,加上家里有个正读高中的重点关爱对象莫康,莫父莫母一时松懈了对莫安安的管束,一个不留神,莫安安已经被夏衍仲迷了心窍。
    ——她当然不敢跟家里人说早就和夏衍仲上了床。莫安安对性本也持有着十分抗拒的态度,可是那么多女孩喜欢夏衍仲,那时的夏衍仲却只喜欢莫安安,那种虚荣和幸福把她头脑冲昏了。她想报答这个人对她的好:夏衍仲陪她晚自习,冷天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喜欢的电影,第一次有人把她放在世界的中心,她怎么能不做些什么回报对方呢?
    莫安安抱着献祭的心态和夏衍仲做了爱。初开始她甚至很反感这件事,因为只有后半程舒服,前半程太煎熬。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等后来夏衍仲开始对与她做爱淡了兴趣,她会那么地慌张。
    莫安安调着热水器的温度,心下五味杂陈,这时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夏衍仲回来了。
    她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没让敖衡上楼,不然真碰上少不了一起风暴。
    夏衍仲又喝了酒,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他进屋把手提包往茶几上一搁,瘫坐在了沙发上:“给我倒杯水,要凉点的。”
    莫安安冷眼看着,夏衍仲以往也这样,东西随处乱放,她跟在后面收拾。但从前腹诽几句就完了的事,眼下忽而变得不能容忍了。
    她去厨房接了杯水,夏衍仲伸手要去接,莫安安却没递到他手里,而是搁置在了桌面。
    夏衍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往前屈身够住了茶杯,把水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转头看莫安安还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他,缓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脸:“老婆。”他手指了指莫安安身后,卫生间门口,那里放着一只冒尖的脏衣篓,“衣服该洗了。”
    昨天衣篓就满了,夏衍仲以为她今天会洗,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是满当当地摆在那里。
    莫安安动也不动,语气很冷漠地说:“那就洗啊。”她抬头看了夏衍仲一眼,“洗衣机你不会用吗?”
    结婚这么多年,这是莫安安第一回因为家务活呛声,夏衍仲仿佛第一天认识莫安安似的,怀疑地盯着莫安安的脸,但看来看去,她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分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晚上的酒仅五分醉,这个当口醒到了叁分。夏衍仲一向认为家务不是男人的事,考虑到莫安安这几天都耸拉着脸爱答不理的,不清楚是哪里招惹了她,他决定先不跟这女人一般见识。夏衍仲从沙发上站起来,晃悠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打开洗衣机门,抓着衣篓的衣服大把往滚筒里塞,他动作很粗暴,深色浅色一股脑扔进去,还有几件衣服掉到了地板上。
    夏衍仲没有捡,他不是不会洗,他只是很有把握,莫安安一定会看不下去,一定会过来捡起衣裳,推开他,说“还是我来吧”。
    果不其然,夏衍仲看着莫安安皱起了眉头,她起身走到了夏衍仲跟前,不过这一回,地上掉落的衣服她一件也没有捡。
    “夏衍仲,”她只是倚靠在卫生间的黑色门框上,没什么感情地叫他的名字,说,“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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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或者说,这更像是一个痴梦。兔子居然咬人了,莫安安要跟夏衍仲谈离婚。
    夏衍仲并不恐慌,他甚至笑了一下:“老夫老妻的,怎么拿这事开玩笑?”他放下手里的衣服,去揽莫安安的肩膀,“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什么了?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从很久以前莫安安就在脑海里预演过向夏衍仲提出离婚的场景,最早是在一年前,那时候的想象是很完整的,她声泪俱下,有理有据地控诉夏衍仲作为丈夫的不忠和失职,夏衍仲良心发现,悔不当初,然后两人重归于好……到最近,想象只保留了她的控诉,夏衍仲的反应不再重要。
    当这一场景真实发生,居然比想象更简单,莫安安发现自己连指摘都懒得去做,预演中应该是很痛快的部分突然无所谓了,告诉夏衍仲她为什么想离婚根本没有意义。
    她只是想离开他,仅此而已。
    莫安安拨开他的手:“不是开玩笑,我不想跟你过了,认真的。”
    “肯定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夏衍仲情绪变得有些激烈,“谁?你告诉我。”
    “没人跟我搬弄你的是非。”莫安安抱着手臂看夏衍仲,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只困惑不已的猴子,往日的潇洒荡然无存,让莫安安不禁费解,当初怎么会被他蛊了那么多年。
    “是不是因为柯燃?”夏衍仲好像突然开了窍,说,“前两天跟她一起出去过一次,是去帮忙工作上的事,你别瞎想。”
    莫安安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没必要跟我解释这些,你们见没见面,见面干了什么,我现在真的不关心。”
    她转了转脖子,站了一天,身体疲惫让她毫无跟夏衍仲对峙的欲望。她弯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塞进洗衣机,冲愣在一旁的夏衍仲说:“我要洗澡了,出去行吗?”
    夏衍仲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门就“咣”地一声合上了,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妈的,蹬鼻子上脸。”夏衍仲小声咕哝了一句,转眼看见洗衣机已经在嗡嗡地运转,又觉得她大约是在虚张声势。
    “该干的不是还得干么。”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啤,灌了两口,心下如是说。
    夏衍仲猜测莫安安只是耍小性子,掰着指头一算,她快到生理期了,大概这无名火少不了跟内分泌失调有关系。却没想到她这一气居然会气那么久,接连叁天,早上起来莫安安人已经走了,晚上回去就把自己锁在客卧,他趴墙门听了一阵,她是在听什么视频教程。两人晚上也是分房睡,碰面只有在卫生间洗漱上厕所的契机。
    夏衍仲只得改变战术,他听见莫安安洗漱,就去卫生间门口侯着。刚开始用的是冷却法,制造偶遇机会,等莫安安主动求和,但她这回是吃了秤砣了,就是不主动服软。夏衍仲无奈,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一听见她有动静就主动凑上去问她白天上班累不累,帮她拿拖鞋、挤牙膏。
    毕竟两人过日子,长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夏衍仲不想顿顿吃外卖,也不想打扫卫生,回父母家又会被念叨。叁天过去,黑色的茶几落了一层灰,晒在外面的衣服莫安安只收了自己的,夏衍仲等来等去不见妻子整理他的那些,只好亲手将剩下的衣裳一件件取下来,熨好挂进衣橱。家庭琐事也很耗费精力,他迫不及待快快回归既往和平的家庭生活。于是在第四天,在莫安安出门前堵住了她:“安安,”他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温情脉脉,“闹够了就收手吧,我知道错了。”
    莫安安提上鞋子,好笑地望着他:“你错哪了?”
    夏衍仲有点头痛,他不善于回答这样具体的问题,好在他有别的优点,善于运用深情的眼神。
    夏衍仲深吸了口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莫安安,声音微微哽咽:“很多。”
    他适时上前一步,想捉住妻子的手,但扑了个空,凄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该伤害你。”
    “我……会改,相信我,好吗?”
    莫安安愣怔了一下,她像是要松动了,气氛恰到好处,可没料想夏衍仲手机不识时机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经理的电话,只好接了:“喂?”
    一通电话又把莫安安唤回了油盐不进的状态,夏衍仲一心二用,电话那一端经理交代他到公司需要比对哪几份材料,这一端莫安安冷笑着说:“没必要。”
    夏衍仲眼睁睁看她推门出去,丢下了一句让他真正紧张起来的话。
    “反正都是要离的。”
    张姐那天说的话莫安安还是听进去了,既然有换工作的打算,就得适当做出变通,走出舒适区。她跟May交流了想法,决定给自己加担子,除了策展,其他对接客户、制定执行流程表的会议也跟着参与,观察和甲方周旋的话术技巧。要学的东西很多,忙起来便也没空去想和夏衍仲的冲突了。
    这天中午,她买了便利店的快餐,正一边吃着一边回敖衡的信息,接到了好友孔维希的电话。那边问莫安安晚上有没有空,说想和她聚聚。
    孔维希是莫安安上大学时的寝室长,四个姑娘里她性格最开朗阔达,尤爱充当知心姐姐的角色。从前室友哪个失恋了,孔维希一定会与之彻夜长谈,和对方一起痛骂渣男。刚毕业那几年,大家刚走上社会都不适应,多亏孔维希总组织大家一起周末逛街聚餐,互相打气。她们寝室这么多年没散,一半的原因是有孔维希这根顶梁柱。前年她和一个大学行政老师相亲成功,迅速结婚生子,有了家庭后重心就放在了孩子身上,闺蜜之间的来往倒是少了。
    寝室四个女孩,叁个都认了孔维希的儿子做干亲,莫安安这个干妈做得尤为称职,满月礼,百天礼,圣诞礼,样样不少,样样都不糊弄。单是百天的长命锁,她跑了T市几家最好的金店,挨个比对,选得是匠艺最巧的一家。夏衍仲笑她买小孩子的东西还那么认真,她心里只想,那可是维希的宝宝啊!
    孔维希最好的朋友不是莫安安,但莫安安最好的朋友一定是孔维希。
    “有空,”莫安安说完有点迟疑,“晚上你没关系吗?不用照顾宝宝吗?”
    “我老公今晚没事,有他在。”孔维希说。
    “那我订餐厅,”莫安安笑着说,“晚上几个人?花花和小南你联系了吗?”
    “这两个人最近都忙得很,之前我们一起去逛母婴店的时候也是约了好几次才凑在一起,今天晚上就你和我,咱们二人局。”
    毕业后最先结婚的是莫安安,如今她却是那个唯一没有孩子的人。莫安安知道这叁位宝妈经常约在一起逛街聊天,她们不是有意避开自己,但亲耳听到孔维希提到只属于她们叁人的约会,心里未免还是有点泛酸。
    挂下电话,莫安安开始选餐厅,孔维希的喜好她记得很清楚,很快就定好了离维希住址很近的一家粤菜馆。
    晚上,莫安安先到约定的餐厅,等了一会儿维希才来。她见到莫安安,亲密地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坐下看菜单,看完发现她爱吃的莫安安都已经点过了。
    “这些已经够了。”维系笑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对安安说,“最近怎么样,工作是不是很忙?”
    莫安安笑笑:“还行,忙着总比闲着好。”
    “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是被工作累的还是被夏衍仲给气的?”
    莫安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他给你打电话了?”
    “可不是嘛,”孔维希说,“一大早跟我打电话说你们俩闹别扭了,让我好好劝劝你。我问他因为什么闹别扭,他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孔维希拎过桌上的玻璃茶壶,替莫安安满上茶,“我是看着你们俩一路过来的,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夏衍仲慌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莫安安不自在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离婚。”
    孔维希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她太了解莫安安了,思想跟裹过小脚似的,夏衍仲就是她的天。上大学那会儿夏衍仲跟别的女生勾肩搭背她都不对夏说一句重话,能让她开口提出离婚,必定不是小事。
    她定了定神,低声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莫安安不做声。
    这就是默认了。
    孔维希把筷子重重往磁盘上一撂,咬牙切齿道:“狗男人。”
    气归气,孔维希对这件事却并不感到意外,夏衍仲出了名的爱拈花惹草,她们几个姐妹淘婚前点过他,让他以后收敛着点,夏衍仲却振振有词,声称自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当时的确是片叶未沾,起码没有证据表明沾了。可是还有一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孔维希始终觉得夏衍仲是在玩火,烧到身上指不定是哪一天的事。奈何莫安安爱夏衍仲爱得紧,她在这二人恋爱之初就开口劝导过,早些时候都没劝她回头,婚事跟前更不好说什么,只敢叁人单独聚会时提上一嘴。
    夏衍仲绝非良人,孔维希内心深处也认同莫安安应该和他分开,但步入社会多年,她们都不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了。万一前脚劝人分手,人家两口子后脚和好,只有她这个中间挑拨的里外不是人,因此劝分的话也不轻易吐口,只问莫安安:“你打定主意了?确定没弄错,会不会是误会?”
    “没误会,”莫安安摇摇头说,“他跟别的女人上过床了。”她顿了顿,“夏衍仲未必和别人有感情,但一定对我没了感情。”
    孔维希对她这平静的语气感到很惊讶,除非心伤透的人,是不会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的。但莫安安的下一句话让她的惊讶更盛:“变心的不止他一个。”
    她斟酌了片刻,轻声说,“我好像也喜欢上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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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铁

    夏衍仲会出轨是意料之中,莫安安会出轨则是妥妥的意料之外。
    在孔维希心里,莫安安就是那条轨,全地球人出轨,也轮不着莫安安。
    她头皮发麻,半晌,问:“小安,你没在开玩笑吧?”
    莫安安摇头。
    感情如人饮水,婚变背后必定有当事人才能体尝的因果,孔维希惊讶之余也有好奇,她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把莫安安的心从夏衍仲身上拉扯下来。
    这一定不是个一般人。
    “他是谁?”孔维希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是。”莫安安像是内疚,眼睛不敢抬起来看孔维希,只盯着自己的茶杯,“……我也才跟他认识没多久。”
    刚认识没多久就能把莫安安的家庭搅和黄了,孔维希警铃大作:“这人是你同事?”
    “也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
    “夏衍仲介绍的。”莫安安犹豫着说。她本还想说这人就是夏衍仲出轨对象的丈夫,但看了眼孔维希那副见鬼了的神情,决定还是不把这过于狗血的关系透露给她。
    “这人多大岁数了?做什么工作?人品怎么样?”孔维希接连问,样子很像盘问女婿底细的丈母娘。
    “年龄差不多……叁十?是个医生。”莫安安装作很淡定的样子,掩盖自己对敖衡知之甚少的事实,“人挺好的……对我也很好。”
    孔维希看她说话眼神飘忽就知道这里头有问题,用质疑的语气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差不多叁十?”又接着问,“哪个医院的医生?主治什么?”
    看莫安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孔维希不禁叹了口气:“你啊,可别又是被人给哄住了。别的不提,既然是夏衍仲介绍你们认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你有家室,一个对有夫之妇下手的男人,人品能好到哪去?”
    莫安安无话可说,她不得不承认孔维希说的是事实,但内心又有那么一丝侥幸,想替敖衡辩护。
    “这里头来龙去脉很复杂,”她只得说,“叁两句话解释不清。”
    “真是当局者迷,你需要的是跟我解释么?”孔维希恨铁不成钢,说,“我问这些无非是怕你又恋爱上头再跌跤——不管复杂不复杂,你对这男的一无所知谈哪门子感情?”孔维希看了莫安安一眼,见她低着头不吭,语气又软了些,“我看了那么多分分合合的情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都说女人精明算计,其实哪比得上男人?男人想要个免费保姆,就说只要你贤惠懂事我就跟你白头偕老;想图个身体畅快,就装出一片真心睡完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今天能对你好,明天就能换个女人对别人好。摸清楚了底细还不一定能猜出男人心里头那点弯弯绕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那医生对你是真喜欢而不是图一时享乐?搞不好他这头跟你甜言蜜语你侬我侬,那头家里还有个被他冷落无辜受累的老婆。你以为离开夏衍仲就是逃离了火坑,怎知道前面不会是个更大的陷阱?”
    菜已经端上来了半天了,有荤有素,有菜有汤,盘盏占满了一张不大的方桌。两人却谁也没动一筷子,莫安安看着盘中央里那只蒸鱼,被高温熏蒸又冷却过的眼睛向外凸着,泛着白灰,仿佛带着一股浓重的悲哀。
    莫安安心底也泛着悲哀,除却柯燃的角色不是无辜受累的妻子,孔维希说的全是实话,实话最扎人心。
    “我再想想吧。”过了一会儿,莫安安拿起杯子灌了口茶水,“脑子有点乱。”
    孔维希点点头:“先吃菜,菜都凉了。”
    两人拿起筷子夹菜,莫安安夹了一筷子白灼芥蓝,目光空洞地咀嚼着,好像嘴里吃进去的是一块难嚼的皮筋,待到时间长到孔维希觉得就是快木头也要被嚼烂了的时候,她说:“但婚还是要离的。”
    孔维希抬头看她,莫安安眼圈和鼻头都有点红:“因为真的过不下去了。”
    这晚的饭从七点吃到了九点半,那桌菜只下了不到二分之一。孔维希没追问莫安安关于敖衡的更多事情,只是说让她回去再想想,给了她一些很实际的建议,提醒她要是铁了心离婚,记得存留夏衍仲出轨的证据,尽量争取财产上的主动权。
    莫安安把孔维希说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她想就算她不是维希最要好的朋友,就算花花和小南她们时常会有只属于叁人的约会,那也没关系。她会永远记挂维希对她的好。
    夏衍仲大概对这一餐抱着很大的期望,莫安安跟孔维希分手没多久,他就打来了电话,被莫安安挂断,又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吃完饭,需不需要去餐厅接。
    当日车牌限行,莫安安没有开车,看到信息的时候正等候在露天的地铁站台,和她一起等着的人里有刚约会完的情侣、夫妻,也有刚刚工作结束的加班者,每个人脸上都是不一样的表情,旁边路灯散着温暖的黄光,对面是绰绰的树影。
    地铁广播响了,一束夺目的光刺破黑夜,飞驰而来。莫安安在那束光里忽然想起,当初来到T市上学的第一天,她也是乘坐着这条线路的地铁,那时独身一人,却胸怀憧憬,觉得将迎接她的是这世界的万般美好。
    莫安安没有回复夏衍仲。她点开了和敖衡的对话框,告诉他自己最近比较忙,应该不会有空再和他联系了。
    春节一天天临近,街上节日的氛围也一天天变得浓厚,各处商铺都挂上了喜庆的中国结和窗花剪纸,连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披上了流光溢彩的灯带,敖衡的心情却与前段时间相比直线下降。虽然他从不迁怒下属,公司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嗅出了他身上那股心情不佳的气息,很自觉地退避叁舍,连秘书Kim和医院助理陈乔都减少了前来打扰的频率。
    敖衡心情不好的原因只一个,他发现莫安安在躲他。
    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一度已变得很亲密,每天清晨,敖衡习惯于拍一张日出的照片给她,两人互道一声早安,中午和晚上聊上几句,有时是关于工作中的见闻,有时只是关于一餐吃了什么,即便聊的内容不多,但是他们之间的氛围是轻松愉悦的。
    然而只一个晚上,一条信息的功夫,这种亲密又重新清零了。莫安安突然不再回复敖衡的信息了,他打电话过去,那边总是很快就提醒他对方正在通话中。
    莫安安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拉入黑名单,敖衡猜测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能够求证真相的人有限,夏衍仲显然不是理想人选,便选择转而求助柯燃。
    柯燃和他住同幢楼,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某些时刻也有别的好处——在半夜十二点半,敖衡加完班敲开柯燃家门不过是件顺手的事。
    “大哥,你晚上没有性生活的吗?”柯燃开门的时候只裹了件睡袍,头发凌乱,妆倒是很齐全,红唇烈焰煞是性感,“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见了夏衍仲。”敖衡预想她屋里还有别人,站在门口,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
    “见了,也睡了。”柯燃说着瞥了他一眼,“里面那位听不见,你不用遮遮掩掩的。”
    “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敖衡沉声问。
    “说过我也不记得。床上的话只是助个兴,下床就忘光了,问这干嘛。”柯燃点了一支烟,隔着烟雾抬头看敖衡,见他眉宇紧锁,恍然大悟道,“噢,你是想打听他老婆吧?”
    敖衡不是很有耐心:“别绕弯子,说重点。”
    “哪有炮友见面聊这个的,”柯燃觉得很扫兴,摆手散了散浮烟,“不过我猜要么这俩人回归正轨了,要么姓夏的又找上了别人,有将近两个星期了吧,他都没怎么联系我。”
    敖衡脸色不大好看,点点头就要走:“我知道了,你继续忙。”
    “哎——”柯燃叫住了他,敖衡转过身,她脸上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要我说,你也不用丧气得那么明显。”
    柯燃挑着极有风情的眉,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猛地亮了,那抹红落进敖衡的眼里,刺得他眼皮一跳。
    “怎么说?”
    柯燃抖抖烟,笑了:“动物园里吃过人的兽都免不了一死,因为大家都知道,动物吃过人,就别指望它还能收回本性克制欲望——偷过腥的猫也是一样。”
    她闲闲地撩起眼皮,似是感慨地说:“哪有什么浪子回头,骗人的鬼话罢了。”

好儿媳

    浪子回头是不是鬼话尚无定论,但仅就夏衍仲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倒很像是真的。
    在二人结婚之前,莫安安就展示出了自己极擅家务的一面。从小到大照料莫康的经验让她对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之类的事可说是手到擒来,也是这一点,意外成了让原颇看不上外地女孩的夏父夏母同意他们婚事的关键。
    莫安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夏家的场景。很少人会刻意地对她好,也很少人会刻意地让她难堪——那次经历则让她真实地体验到了后者。
    见面发生在他们交往的第叁年,正月十五之后,莫安安大四寒假开学之前。会面发起人则既不是莫安安自己也不是夏衍仲,而是莫安安的母亲——她虽对夏衍仲早早和莫安安搅和在一起有些许不快,但对这个未来女婿整体还是满意的,毕竟夏衍仲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要学历有学历,还是有车有房的T市本地人。过节走亲访友,每每有亲戚问起快毕业的莫安安有没有对象,她便要苦恼地长叹一声“女儿不听话,背着我们自己谈了,只能任她去”,随即状若无意地提几句夏衍仲的工作、收入,再不失时机地向众人展示夏衍仲的照片,轻松地把气氛烘托向高潮。
    莫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他家找了个能挣钱还长得俊的姑爷,大部分都直言安安好运气,也有个别心思多的,暗下里提醒莫母大城市的人眼界高,和人谈个恋爱玩玩没问题,结婚可不能指望。这话戳中了莫母的窝心处,她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几天快把嘴皮子磨烂了,直到亲眼看莫安安给夏衍仲打电话表示要上门看看他父母才罢休。
    在莫安安心里,人一直可从个性上分为两类,夏衍仲、孔维希是一类,他们天然地阳光乐观,受人欢迎,而还有一类人是不那么讨喜的,譬如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话,也不擅长用他人喜欢的方式予以逢迎,能做的大概就是对别人好。听夏衍仲说他母亲喜欢吃麻小,莫安安前一晚乘坐夜班卧铺出发,早上6点钟出了T市火车站,就拎着礼盒直奔当地最大的水产市场,一只一只地挑了一袋子小龙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虾拿在手里才放下心,在路边随手买了只包子吃着等夏衍仲来接。
    这天是休息日,夏衍仲睡过了头,莫安安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他才姗姗来迟。夏衍仲下车看见莫安安冻得鼻子耳朵通红,刚觉得有点内疚,转眼又看见了她手里还在弹动的黑色塑料袋,眉毛立刻皱成了一团,往后退了一步问:“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小龙虾。”莫安安小心翼翼地拎着袋子,“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来市场买虾,中午去你家露一手。”
    “可你没说虾是活的啊!”夏衍仲把莫安安带来的礼盒放在一边,作难地翻腾后备箱。这车他刚提不久,正是宝贝的时候,想到待会儿莫安安要拎着这腥气的玩意儿坐上车他就很头痛,“你等等,找东西把它包好再进去。”
    “虾哪能买死的。”莫安安小声嘟囔。
    夏衍仲没搭理她,只顾闷着头在后备箱翻找,令人郁闷的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恰当容器。再低头看莫安安手里的塑料袋,里里外外套了几层,但架不住虾长着长而尖锐的虾须,厚实的袋子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水腥,莫安安身上也腥。
    夏衍仲想了想,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你坐这个回去吧。”他对莫安安说,看莫安安表情有些呆滞,又给她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我明天还得接送领导,车里染上味道不方便。”
    两人分别乘着车,一前一后到了夏衍仲父母家。夏父夏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退休前在当地一个机械厂工作。早年间夏父跟厂里一个姓杨的师傅关系要好,那师傅本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有个搞金融的博士小舅子,他得了这近亲熏陶,也喜欢在工友们吃饭时大放厥词几句,讲讲对经济形势的看法。那年头时兴买股票,旁人都沉迷股市不可自拔,这老兄弄不懂操作,插不进几句话,对股票态度便很是轻蔑:“股票算个屁,都是虚的,那叫什么来着?对,泡沫。要说值钱,还得是这个——”他竖起拇指,跋扈地指指背后的工厂,“房子!”
    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真,工友们都是嘻嘻哈哈地,当成下饭的佐料听过便罢了。但夏父却默默记进了心,一股脑把家里的闲钱全扔进了房市,按揭买了好几套。起初周围人还笑他傻,居然听信了老杨的昏头话,怕不是要赔掉裤衩。渐渐地,谁也笑不出来了,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搬出机械厂大院,住进漂亮敞阔的高档小区,除了羡慕嫉妒,就剩悔不当初。
    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从发了财,夏父夏母的精神面貌也变了,从前他们还都是普通工人的样子,手里有了积蓄,也开始讲究穿衣打扮和生活品味。夏母连说话的腔调都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见人先笑,现在则是先把人从脚到头提溜全了,才吝啬地露出一点点笑,气质变得格外孤高。
    见到莫安安,当然也是这样。
    莫安安跟着夏衍仲到家里的时候,夏父正在阳台伺候花草,夏母坐在按摩椅上看电视剧。见二人进门,夏父搁下喷壶,坐进了客厅,夏母掀起眼皮先看了看两个礼品盒,又转动眼珠子看莫安安的手和脸,说:“来了啊。”自始至终,屁股都没从椅子上移开过。
    夏父态度稍微好些,正眼看了她说:“小姑娘挺白净的。”被夏母瞪了一眼。
    莫安安本来在生人跟前就容易发赧,一紧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求助地看向夏衍仲。夏衍仲会意,拿过遥控器关了声音:“电视剧先停停,我来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女朋友,莫安安。”
    又给莫安安介绍:“我爸老夏,我妈老李,都自己人,不用客气。”
    莫安安赶紧鞠了一躬,递上礼盒:“叔叔阿姨好。”她还想再说几句好听点的话,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吉祥话都想不起来,只好站直笑了笑。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其中一件礼盒是套专柜护肤品,售价一千出头,莫安安不太舍得买,还是莫母非要挑选的,说头回见面得送点像样的礼物。但夏母连接都没接:“这个你拿回去吧,”她说,“低端牌子的护肤品我用不习惯,容易过敏。”
    莫安安愣了,又听夏母对夏父接着道:“这个鱼油回头小宋来打扫卫生时候送她好了,我给你买的那些好的保健品还没吃呢,哪吃得上这个?”
    夏父凑近盒子看了看:“哎哟,是不如你买的好。”
    就算莫安安再迟钝,也看出这家人的态度了。她面皮薄,当时就有点想哭。好在夏衍仲还是很男人的,这时说:“你们俩说什么呢,不给她面子也得给我面子吧,人家拿了东西来看你们,东送西送的像什么样。”
    夏母看他脸色阴沉,又看着站在一旁鹌鹑似的莫安安,片刻功夫,一直拉长着的脸又笑了:“说得也是,收下收下。”
    她这时又忽而变得亲切起来,看莫安安脚边还有个塑料袋,问:“这里面是什么?”
    莫安安看她态度好转,心情猛一轻松,赶紧答:“小龙虾。”
    “活的呀?”夏母问,“活的我可不会收拾,我们家都是直接买半成品。”
    “我会,”莫安安立刻说,“虽然麻烦,但不难。”
    夏母接着问:“还会做别的么?现在的女孩子做饭普遍不太行。”
    “我也一般,只熟练家常菜。”
    “家常菜就行。”夏母说,“女孩子家应该学点这个,不然以后结了婚难道让老公天天吃外卖吗?”
    莫安安在家里也总听母亲这么唠叨,所以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她点点头,接过夏母递过来的围裙,跟着她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和莫安安家里差不多大小,材料也齐全,莫安安熟练地带上橡胶手套,把虾放水冲了两遍,弄了一只大水盆,要了一只钢丝球,坐在小矮凳上捏着虾一只只地刷。
    她刷着虾,夏母就磕着瓜子站在一旁看。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尚且良好,现在夏母什么都不问了,莫安安就找不到话头。她弓着腰,努力和小龙虾身上的污泥做斗争,整个厨房里都是钢丝球呲呲摩擦的声响,和瓜子壳被咬开的“咔啪”声。
    刷到第五只虾,谢天谢地,夏母终于又开口了:“我听衍仲说,你家是S城的?”
    “是。”
    “你父母做什么的?”
    “做小生意的。”莫安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夏母的表情,意识到还得继续说下去,“家里有个小汽修厂。”
    夏母“哦”了一声,“干这个收入不稳定。”
    莫安安不吭声了,继续刷虾。
    “你有兄弟姐妹吗?”夏母又问。
    “有一个弟弟。”
    “不是独生女啊,”夏母声音明显有点失望,随即吐了口瓜子皮,又说,“不过也好,以后你万一嫁到T市,起码不用再分心照顾家里老人了。”
    莫安安拿钢丝球蹭着虾壳,茫然地想着夏母话里的意思,感觉她像是认可了自己,但又似乎不全是这样。
    这时,被叫去帮夏父修理电脑的夏衍仲过来了,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夏母拦在了外头:“这里又洗又刷,脏得很,你过来干什么?”
    “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夏衍仲冲莫安安眨眼。
    “我平时还舍不得用你呢,这儿两个人怎么会让你帮忙。去吧,陪你爸下两盘棋。”夏母拍着他的肩膀往外撵,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女朋友有个弟弟?”
    莫安安紧张地望向夏衍仲,连手里的虾都忘了,被夹了一钳子吃痛才赶紧松手。
    “我没说过吗?”夏衍仲表情很是困惑,“可能忘了。”
    “忘了就算了。”夏母幽幽叹了口气,拉着夏衍仲往客厅走,她说话不刻意压低嗓门,声音清晰地飘入了莫安安的耳朵:“不过可得记住,恋爱对象没那么多讲究,结婚必须要找门当户对的。那几个介绍给你的相亲对象你不能光吃几次饭就完了,还是得多接触接触。”
    那顿饭怎么做完的,怎么吃完的,莫安安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后半程的状态很像梦游,炒菜、洗碗全凭肢体反射性动作。等回到临时入住的宾馆,她抱着枕头就哭了。
    “他们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说说。”夏衍仲把莫安安搂进怀里,安慰她,“我真要跟你在一起,谁能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霸气,还没见识过社会险恶的莫安安贴着男友的胸膛,简单地被说服了。她在那个瞬间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仿佛是被拆散的罗密欧朱丽叶,家庭的撕扯阻却不了纯真的爱。
    生活的妙处恰在于它有着极其黑色幽默的一面。尽管夏衍仲带莫安安见了父母,可当时的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更万万不会想到,时隔半年,会被父母威逼利诱着与莫安安结婚——夏父夏母后来参加了场从前同事孩子的婚礼,宴席上一交流,前些年红火办婚礼的小年轻们散了一半。现在的年轻人不比老一辈,自我意识都膨胀得厉害,天王老子跟前也是自己最大,哪里又肯迁就别人?恋爱时的风花雪月尚不能显露生活的本质,一到茶米油盐的日常中历练,关系便会迅速分崩离析。
    两口子回到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再联想介绍给夏衍仲的那些本地小姑娘,的确不像是能伏低做小的性子。于是又回转头来重新审视莫安安,这一次,他们意外发现这倒真是个不错的儿媳人选。
    性格老实,能伺候夏衍仲,长得不错,学历以后教孩子也够用。身份是外地人这一点虽然扯了后腿,可也不全是坏处——万一以后真有什么矛盾,没娘家人撑腰也折腾不出水花来。
    于是这么一合计,等莫安安毕业稳下工作,两人就催促着他们举办了婚礼。莫安安虽不太明白是什么改变了公婆,但从宴席上频频的“勤快”“贤惠”夸赞中也猜出了一二,在此后的婚后生活里,更是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优点,不曾让夏衍仲沾过一点家务事。
    风水轮流转。一出离婚的闹剧,现在莫安安什么也不肯干了,夏衍仲反倒成了那个勤快的人。

烛光晚餐
TOP Posted: 11-14 21:52 #12樓 引用 | 點評
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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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

    一百五十万,对夏衍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抛开家里的房产不谈,他毕业第一年的薪资就已经将近百万,当时还被系里当成优秀毕业生推介,如今工作六七年,再怎么铺排浪费,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嫌多。
    但这个数字由莫安安提出来,就显得多了。
    莫安安一直是节俭的、廉价的,不需要夏衍仲在她身上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好比大卖场里打着sale标签的平价货,在开放货架上一摆就是好多年,某日忽然撕去了标签,摇身一变成了高奢专柜里的陈列品,任谁都无法接受。
    夏衍仲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他神色复杂地凝视莫安安,语气充满失望:“安安……你变了。”
    莫安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变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不会把钱挂在嘴边。”夏衍仲手还抓着那张纸,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莫安安胸口腾地升起一股火。夏衍仲的钱包都是他自己捂着的,她从没有主动要过。莫安安那点工资要顾家,还要时不时给夏衍仲送礼物,她连冬天买件不知名的羊绒衫都要再叁犹豫,却舍得给夏衍仲买名牌手表和袖扣。现在他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怪她变得物质。
    换了别人,或许早就一条条陈列出这些理由,把夏衍仲说得哑口无言。但莫安安一激动就逻辑混乱,她气头上跟人吵架总是吵不赢的。怒气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她只是握紧拳头,一连说了两遍:“我物质不物质,你心里该有数!”
    烛光晚餐不欢而散。莫安安把纸拍在桌上,说“你再好好看看吧”转身回了房间。
    夏衍仲更气,他一拳锤在了桌上,烛台倒了,高脚酒杯也倒了,红色的酒液漫了一桌,把那协议书染红了一半。夏衍仲瞪着眼睛,在一片狼藉中呆立了片刻,知道已不会再等来莫安安收拾残局,只得躬下身去,抽纸巾擦拭肆流的酒。然而擦来擦去,心境擦得越发暴躁,夏衍仲索性把垃圾纸屑堆在一起,一通电话打给了范铮:“出来喝酒,我请客。”
    “今天不行,”范铮大约又是在加班,那边听上去手忙脚乱的,“手上有急活儿,出去胡混老板会杀了我。”
    要在往日,夏衍仲听了这话定要戏弄他几句,劝他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容颜尚好,早日去傍个慷慨富婆。但今天他没说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明天有空吗?”
    范铮听出了他情绪异样,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近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
    “行。”范铮看了眼满当当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七点以后,定好地点跟我说。”
    夏衍仲狐朋狗友不少,平时随便支个饭局就能呼啦啦召唤一大群人,今天晚上他心里烦闷,是很想痛快出去喝一场的,但这种时候,那些酒肉朋友都不是他愿意面对的人。
    他骨子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老婆要跑,这在夏衍仲看来是极其丢人的事情。从前出门大家都羡艳他的贤良妻,调笑地称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应得心安理得。现在可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肉疼,他面子上也过意不去。这样的事情只有说给范铮。
    于是这晚,他看着那索然无味的游戏解说,独自清了余下的大半瓶红酒,没有过足瘾,又喝了小半瓶白兰地、五六瓶啤酒,往日这么混着喝早就上头了,可这天晚上他好像酒量大增了似的,怎么也喝不醉,神志甚至喝得越发清醒,最后看着视频在客厅睡着了。
    混酒到底没有白喝,夏衍仲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但他醒来时是凌晨叁点。天地转个不停,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脚踩在地仿佛踏入了云端。他扶着桌椅也走不稳当,只好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刚趴到马桶跟前,便哇啦啦地吐了起来,吐得满脸是泪,连肺腑也要被呕出来似的阵仗。夏衍仲抱着马桶,吐了叁四波,胆汁都吐出来了,胃里的躁动终于消歇下去,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似的,脱力地歪倒在马桶旁。想要接捧水洗把脸,漱漱口,但连这点余力也没有了。
    他这时低头看弄脏了的黑色衬衣,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明起来。
    刚上班头两年,夏衍仲还对被灌酒这事有点发憷,生意场不比学校,酒到跟前,不能因为不想喝就不喝。偏偏领导看中他是个混得开的年轻小伙子,逢跟国企或大公司的酒局,必会叫上夏衍仲。莫安安买了好多牛奶葡萄糖一类解酒物,放在了他当时租住的地方,回回上阵之前,他都先灌上一瓶酸奶,做足防护措施,但鸣金收兵时刻往往还是免不了落得一副惨相。
    那个时候,莫安安还没毕业,学校离夏衍仲的住处有十几公里,乘坐地铁要个把钟头。但只要夏衍仲晚上有应酬,她就会没有二话地,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转叁线地铁,照顾他一晚上,再在第二天一早,和早高峰的人流一起回到学校。
    只要她在,他喝多再难受也不会太狼狈。莫安安会拿着温水在旁边候着,好像闻不见那股混杂作呕的气味,也不觉得他脏。她的手总是柔软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为他替换衣衫,让夏衍仲能够在无忧中睡去,在第二天,忘却噩梦醒来。
    厕门大敞着,夏衍仲拿袖子抿了把脸,望向客厅。他刚才没来得及开灯,是凭借着没关的电视机屏幕光一路跌跌撞撞爬来的,从这里看去,客厅一片变幻的幽蓝,颜色时浅些,时深些,但电视荧屏的亮度毕竟有限,始终无法照亮与他相对的那扇门。
    莫安安睡眠很轻,楼上住户的猫从沙发降落地板的声音都能把她惊醒,但隔着一扇不具备阻音效果的木板,她却听不见这边吐得呕心裂肺的声响。
    门把手或许转动过,最后还是没有开。
    酒精余劲携着困意袭来,夏衍仲头倚靠在卫生间瓷墙上睡着了,长腿微微蜷着,脸上有泪渍过的痕迹,到底只是呕吐时的应激反应,还是真的在某一刻难过心碎,他睡下,便也不再记得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万年历上写着这日宜结婚,不知哪家挑了这好天办喜事,一堆人挤在居民楼下,喜笑颜开地迎候着将到的新娘。
    夏衍仲是被楼下的喝彩叫好声吵醒的,他醒来时仍躺在卫生间,身上被车倾轧过似的酸痛,周围弥漫着一股发酵过的馊臭。睁眼闻着异味,夏衍仲第一反应就是喊莫安安,然而无人应他,他看看钟,才意识到早错过了上班时间。只好开窗通风,深呼吸忍下了反胃的感觉,先态度卑微地给经理打电话道歉,才匆忙地去洗澡换装。
    至于那些凌乱的酒瓶,烧到一半的蜡烛,夏衍仲不是没有想着清理,他在找衣服穿的时候也想起来过,不能让莫安安晚上回来面对这一地残局——起码不能在她闹离婚的节骨眼上这么做。但下一秒,同事的信息过来了,说他不走运,今早晨会大老板好不容易又穿了那件好笑的荧光色小马甲,夏衍仲居然错过了这一盛况,群里有几个人还偷拍了照片,艾特他远距离分享快乐。
    一打岔,收拾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忘在了脑后。
    于是晚上八点,加完班的莫安安回家看到的就是与清晨离开时一样的情景。
    ——木质餐桌上四个白瓷盘里盛放着昨晚未吃完的菜品,被汤汤水水泡得发乌,桌面和磁盘的空隙间到处是沾过红酒、又脱水变干的粉色纸球,上面压着倒得乱七八糟的烛台、酒杯。她几乎抓狂,再看客厅的茶几,堆满了各色酒瓶,沙发毯被踢到了地面……
    莫安安看着手里拎着的那盒便利店盒饭,一点胃口都没了。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容易委屈,容易流泪,容易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昨天她拒绝夏衍仲拒绝得那么决绝,其实一夜都没睡好,有几次,她听着夏衍仲咳得嗓子嘶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趴在门上听那一边的动静,手搭上扶手又收回,往复数次,险些打开门冲出去。
    她本来不可能坚持住的,如果不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因为一个半路杀出的敖衡。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的心思浮在她心头,动摇着她自以为坚定分手的决心: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夏衍仲真的改了呢?
    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夏衍仲就是夏衍仲,人会说好听的话,但不会改。
    莫安安站在这凌乱的房间,房间不冷,但她还是不由己地,有些渴望一点能抓在手里的温暖。
    她再次地,想念起敖衡了。

弹簧

    几天之前,莫安安就把敖衡给拉黑了。
    她本来不想在明面上做这么绝——关系是种双向的拉扯,她这边冷却了,敖衡那边就很难沸腾。理想状态下,敖衡再发信息过来,她只看着,不回复,他自然会淡去了念头。
    理想是理想,现实却是现实。
    不回复消息很简单,念想却没那么容易了结。敖衡一条信息说出差了,莫安安就会好奇他去了哪里;敖衡说今天他在的城市下雨,她会担忧他有没有带伞;敖衡发来一张夜空的图片,说晚上月亮很美,很想你。手机的另一端她一言不发,心里却在说。我也有点想你。
    隐忍不发像在摁弹簧,压抑得愈狠,反弹得愈烈。越是不回,她越是好奇敖衡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把敖衡发来的每一段话,每一张图都细细地品了又品。结果是,敖衡这个人盘踞莫安安脑海的时间比以前还要久。
    所以干脆拉黑了。
    孔维希说得对,她现在还身处泥潭,实在没有必要急切着往另一个不知深浅的坑洞里跳。
    可今天晚上,莫安安还是想敖衡。
    莫安安点开和敖衡的对话框,上面每一行内容她都看过好多遍,已经快要能够背下来了。她划了两下,决定给自己片刻的例外,把敖衡从黑名单拖出来——只拖出来很短的一小会儿,如果敖衡还没有删除自己,就看一眼他的朋友圈,再把他拖回去。
    她如此做了,不过一个简短的过程却比预想中更波折:一来是敖衡的朋友圈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以窥探的信息;二来是刚更新的软件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她只是点了个朋友圈,退回二人聊天界面的时候却多了一条灰色的提醒。
    你拍了拍敖衡。
    莫安安愣了,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寻找撤回方法,慌里慌张之间,两只手都没拿稳一个手机,“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低头去捡手机,拿起来看屏幕上有没有裂痕,但翻过来显示屏,她先看见的是另外一行小字。
    敖衡拍了拍你。
    然后就没有了。等了叁五分钟,敖衡也没有再发别的东西过来,没有问她在哪,在干什么,也没有发照片。很标准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分一毫都不越界。
    莫安安心里很沉,还没吃什么,却像吞了快铁似的,让她整个人有种坠向深渊的感触。她想敖衡大概是放下了,和他当初出现时一样,姿态从容,游刃有余。这也不奇怪,她都告诫过自己一百遍了,敖衡不会对自己认真,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一旦耐心和好奇用光,便会觉察她这人乏味得很,会远远撤退。现在预言成真,她该庆幸自己终于有了慧眼才对,坐在地上流眼泪干什么?
    莫安安倚靠在黑暗里,觉得很累,每个人在累的时候好像都有可以栖息的地方,就像夏衍仲有范铮和家人,孔维希有她的宝宝,莫康有父母,但她没有。如果父母看见她身处这样的境地,一定会数落她身为女人不知持家,看着屋里脏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收拾。
    毕竟用他们的话说,那辈人经历的苦痛要多多了,矛盾也如山,可不都熬过来了么?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愁吃穿,烦恼都是自找的。还是要放下身段好好过日子。
    时间好像停滞了,莫安安不知自己在没开灯的地板坐了多久,直到听见了手机嗡嗡地震动。屏幕显示有一通来电,上面是串没见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推销员都下班了,卖楼盘推保险的往往会挑白天里打来。莫安安擦了擦泪,盯着那串陌生数字。冥冥直觉催促着她接听这通电话,胸前有一种鼓胀的情绪,心跳快到她有点想吐。
    她接通电话:“喂?”
    “想给你发信息,打电话,又都觉得不够,只有亲眼见到你才行。”是敖衡的声音,磁性的,低沉的,“我一直压着性子在等,忍耐的每一天都很漫长,漫长到你一个随意的引逗就让等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我来了,就在你家楼下,在你看过我的地方。”
    敖衡一口气说完,轻轻问:“你允许我过来了,换号呼叫不算是骚扰,对不对?”
    莫安安捂着嘴,怕自己一张口就要哭出声。她抓着桌沿站起来,大步地走向客厅窗前,一把拉开窗子。敖衡的确就在那里,在楼下完好地站着,被路灯的黄光描摹,像一尊华美的雕塑。看见她出现,和煦地弯了弯眉眼。
    “下来吧。”电话里说。
    顾忌都忘了,这凌乱的家也忘了,她没办法解释这种冲动。天机作怪,她想他,他出现了,仅如此而已。
    莫安安飞驰着往外跑,拖鞋被她甩飞在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来不及回头去整理,“嘭”地一声甩上大门。电梯蜗牛似的,半晌才爬上来。她按一下电梯钮,又按一下,明知道再按这堆沉铁也不会更快一点,但就像焦虑症发作的病人似的,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手若是不去按那无辜的按钮,脚就要不住地走来走去,一秒钟都难捱。
    电梯终于来了,十二层楼竟是如此漫长的一段路程。门打开,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到敖衡身边才停下。
    这是公共小区,公共绿化带,旁边是小区居民的地上停车位,是露天的敞亮地方,也是偷情的男女最不该选的地方——起码,身至此地要些收敛亲密的行为。然而看见莫安安,敖衡一把把人裹进了怀里,把她紧紧抱了一会儿,才松开。
    灰蓝呢子大衣很暖和,带有一股深沉的烟草味,莫安安悄悄嗅了几口,抬起了脸颊:“那个号码我不认识。”
    “是工作号。”敖衡告诉她,“除非你把我另一个号码放出黑名单,否则我可能会用它来向你兜售奇怪的商铺和体检套餐。”
    莫安安笑了起来,低头去掏口袋里的手机,被敖衡捉住了手:“走吧,去车里再说。”
    敖衡的车在小区外停着,他们毕竟还不能太嚣张,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里正大光明地牵着手出去,只好一前一后地走。敖衡不时回过头望一眼,似乎生怕这眨眼的功夫莫安安就会反悔了,折身回到楼上去。
    进了车厢,敖衡才终于显露本性,他帮莫安安关好车门,转过来重新坐进车里,只停了一刻,就扑过来吻住了她。
    莫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敖衡的唇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惊讶地大睁着眼,但她显然并不抗拒他这么做。下一秒,她就闭上了眼睛,热情地把敖衡迎了进来,主动伸出舌头和他缠绵在一起,手紧紧地攀着他的后背,抓得敖衡的肩膀都疼了。
    这个吻结束,敖衡像看珍宝似的,盯着莫安安又仔细地瞧了半天,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叹道:“总算肯理我了。”
    “工作有点忙。”莫安安伸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想了想接着说,“而且……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
    敖衡抓过她的手,啄了一口,问:“现在呢,想明白了吗?”
    莫安安感受着敖衡倾斜在她身上的重量,心跳渐渐加速。回想过去那些天,好像只是徒然地空绕了一个圈,断联,拉黑,没能改变她什么,也没能改变敖衡什么,他们还是这样被彼此吸引,想要靠近。只是这样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做,莫安安都觉得心潮澎湃。
    就算这真是一个不长久的梦,她也想做下去。
    “好像是明白了。”她含糊地说。
    敖衡轻笑了一声,坐起身来。他简直像个变幻莫测的猫科动物,前一刻倚在她肩头还形若爱撒娇的家猫,下一秒又变回了危险性极强的猎豹,不假言笑的时候,分明霸道又凌厉。
    他眯起眼睛,扳起莫安安的下巴,莫安安以为他要说些恶狠狠的话了,但却见敖衡的眼神变得柔软,最后只是蹭了蹭她的鼻尖:“下回不论想不想得明白,先把自己照顾好。”
    莫安安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点点头说:“好”。
    【首-发:yuwangshe.one(ωo𝕆1⒏ νip)】

坏人

    莫安安所居住的小区地段属于T市较便利的生活区。傍晚,跑步锻炼的,散步消食的,悠闲逛街的,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偏敖衡的车又扎眼,很多人路过的时候都会刻意往车里瞄上一瞄,看见里头坐着养眼的一男一女,投去满是欣羡的眼神而后才离开。
    莫安安很不习惯被人像看猴似的观赏,自己抓住安全带扣扣上,转脸对敖衡道:“还是换个地方吧,车里怪别扭的。”
    “想去哪?”敖衡问。
    “让我想想。”莫安安稍一思考说,“走吧,请你看我吃饭。”
    “可真大方。”敖衡笑了笑,“打算让我看你吃什么?”
    “汤面。”莫安安说,“最近天天吃便利店的盒饭,想换个口味。”
    她说完发现敖衡的表情暗了一瞬,转问:“怎么了?”
    敖衡看了她一阵,才说:“刚才去找你的时候,看见12楼的灯是灭的,还以为你不在家。”
    莫安安不知道他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这件事,但也有点好奇:“然后呢?”莫安安偏头问他,
    “如果我真的不在家你会怎么办?”
    “会等你。”敖衡很快便说。
    莫安安愣了愣,不是意外敖衡的答案,而是觉得他答得太快,要么他根本没有思考,要么他太早就已经思考过了。
    “我是站在外面的那个人,但我会等你。”敖衡接着又说,他声音低沉,话语有种笃定的说服力,“而不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守着一盏总是灭着的灯。”
    莫安安有点被他的描述牵得心动,她现在是想要快乐的,想要温暖的,却还不至于太傻。“夏衍仲结婚前也说过很多很好听的话,”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不过后来,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她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今天晚上是做梦,梦境本该和现实区分开,高高兴兴的,不提那些丧气事,该告诫自己的在心里明白就好。
    敖衡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也是,男人精虫上脑就喜欢花言巧语,乱说一气。这种话听听就罢了,不能当真。”
    他用着批驳的语气,似乎浑然不觉自己也是被批判的一分子。莫安安赶紧提醒他:“你不也是男人吗?”
    “所以接下来我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精虫上脑。”敖衡发动车子,仪表盘亮起,他踩下油门,“不是想吃面么,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
    敖衡不像夏衍仲,他不喜欢做话题的中心,比起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事,他更喜欢问问题。两人一路交谈,他连莫安安的布展工作也要问,询问布展有哪些讲究,有没有遇见过难搞的甲方。
    莫安安在哪都是话不太多的人,跟敖衡聊天刚开始还不过是呆板的你问我答,到后面她也想起了工作中许多值当吐槽之处。平日里这些话在肚子里憋着,现在敖衡引了个头,倾诉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这天晚上,她甚至显得有点话痨。
    “就因为那位负责人做了一个梦,第二天神神叨叨跑来跟我们讲产品不能面朝南——可是我们展厅就是面朝南的啊,不朝南难道给观展人展览产品的后脑勺么?”走到一个红路灯口,莫安安正在顺着敖衡的话,讲着不久前遇见的奇葩客户,讲到情绪激动处,莫安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示意敖衡那负责人变更布局的要求究竟有多么愚蠢且不讲理。
    敖衡一面笑,一面伸过了一只手,握住她的放在膝头,问:“然后呢,怎么解决了?”
    这动作有点突兀,莫安安斜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说话太激动,手胡乱指挥挡住了后视镜。在这一刻未免又惊异于敖衡的细腻和温柔。
    话说到哪儿莫安安忽然忘了,说不清楚是因为敖衡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因为他听她说话时那副很感兴趣的神情。话题好像没办法再回到奇葩客户上了。
    “敖衡。”没头没脑地,莫安安忽然叫他名字。
    右转向变绿了,敖衡打了一把方向:“嗯?”
    “我跟夏衍仲提离婚了。”
    平坦的路,车无端颠簸了一下,敖衡扶正方向盘,问:“什么时候的事?今天?”
    “不……好几天了。”莫安安说完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你,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小心一会儿交警因为超速过来扣车。”
    “不是幸灾乐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敖衡踩了脚刹车,把车速降回正常水平,立刻问:“然后呢?他怎么说?”
    莫安安想了想昨晚夏衍仲的反应,不管是买钻戒还是批判她太物质,很显然都不能认定为同意,便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没谈好。”
    “因为钱?”敖衡敏锐地问。
    “你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敖衡淡淡道,“只能是因为钱了。”
    莫安安被噎了一下。
    “他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不知是不是面子作祟,潜意识里莫安安很想反驳,“他昨天向我道歉,说希望继续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不好好过的人是他吧,”敖衡冷笑一声,“倒是挺好意思开口。”
    车里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压抑,莫安安不太想说话了,撇过头,隔着车窗看外面不甚精彩的街景。人来车往,她心不在焉。
    敖衡这时也看出了她的不高兴,隔了会儿主动递了个台阶:“刚才是我语气冲了,抱歉。”他想了想又补充,“或许是因为嫉妒。”
    “不是,你说得对。”莫安安低下头,喉咙有点发梗,“夏衍仲嘴里的好好过日子就是让我好好伺候他,单方面洗衣做饭,端茶送水。他要的不是妻子,不是爱人,是保姆——道理我这些天早想已经明白,但一想到我们在一起这八年,差不多就是一辈子的十分之一了,我把心都捧给他了,最后却是这样收尾,我心里……心里不是滋味……”
    这一晚上不知哪来那么多伤心,莫安安以为眼泪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又要哭了。她不是在为要和夏衍仲分开而难过,而是为过去的自己而难过。想到这段关系最初,他们一起骗过宿管悄悄去看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她因为夏衍仲一条告白信息睡不着觉,那时的爱意曾那样汹涌,像要把年轻的胸膛涨破,想不通究竟是哪一步错了,最后他们竟然会背离得这样远,躺在一张床上却只会用脊背对话,相约和别的异性整晚缠绵。
    敖衡把车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拿纸巾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不要难过了。”
    “也许他也爱过你,就像你爱他一样,”敖衡说,“但是人会变,感情也会变,这是很自然的规律。”
    莫安安止住了抽噎,愣愣地看着敖衡:“你这人真的很怪。”
    敖衡伸手用拇指擦了擦她的下眼睑:“哪里怪?”
    “口口声声喜欢我,”莫安安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喜欢我难道不该说自己情比金坚吗,怎么把变心是自然规律给说出来了。”
    敖衡欲言又止,最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详细解释一下动机。”
    莫安安把头探过去,就听见敖衡在她耳朵边笑着说:“做一个坏人不好吗?我不介意你对我坏一点,只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在公园里哭了。”



    敖衡所说那家不错的店,到底还是没能去成。路上哭哭笑笑,走走停停,到的时候店家刚好打烊,老板见敖衡带着莫安安进来,歉意地搓搓围裙:“不好意思啊,今天的面卖光了,明天来吧。”
    敖衡只得又领着人原路出来,走出门口,脸上很是自责:“这里限量供应,是我不好,疏忽了。”又问,“饿吗?要不要先买点别的东西吃。”
    “还好。”莫安安看了眼手机,将近九点,是个比较尴尬的时间,夜宵都可以安排上了,那种安安静静吃饭的小馆子很多在这个时间点大多都不再接新客,“现在去哪?”
    敖衡一手插袋,另一手抛着车钥匙,想了片刻说:“去我那里怎么样。”
    他看莫安安一脸质疑的表情,噗嗤笑了:“怎么?不信我会做饭?”
    莫安安当然不信敖衡会做饭,敖衡长得就不像能下厨房的样子,除此以外,她也很怀疑敖衡邀她到家里的目的性。敖衡家肯定有床,有床就有可能做这样那样的事。
    想到这里,她居然有一丝丝期待。
    “放心,”敖衡这时却说,“我都说了要证明自己,不会趁机耍流氓的。”
    敖衡家离那面馆不远,他轻车熟路,没开导航,隔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大平层的房型,屋子装修简洁且有设计感,推开门,便可从落地窗望见大片城市斑斓的夜景。这房子本来就空间大,又用有很多玻璃墙和镂空设计,于是就显得更大了,一眼扫过去,像用于展示的样板间,观赏度和时髦度皆有,就是很没有人气。
    如果莫安安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间大概是会害怕的,她观察入户处的拖鞋,茶杯的摆设,
    细节处却都显示出,这房间属于一个货真价实的单身汉。
    “进来吧,”敖衡翻找出一双一次性拖鞋,递给莫安安,“要知道能这么早把你给拐来,我会把东西准备得齐全一点。”
    “你家好大啊。”莫安安接过拖鞋换上,由衷感慨道,“每天打扫一遍感觉会累死。”
    敖衡嘴角抽了抽,认为她思考问题的角度很奇异,别人来做客聊起这处房产都是讨论设计,赞扬地段,问买入价格或者某样家具。唯独莫安安与保洁同心,为清理工作感到忧心忡忡。
    “假如住进来也轮不上你打扫。”敖衡轻飘飘说了一句,随即脱去外套走向厨房,“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你有忌口没有?”
    莫安安还在东看西看,站在大落地窗前往下瞧果真刺激,楼下驶来驶出的车像蚂蚁似的,那么那么小,空间的纵深感又是那么强烈。她趴在窗上,感觉自己仿佛无凭悬在半空,下一秒引力便会将她从这高空坠下去,用疾冲的速度迎接透穿身体的风。
    “——怎么不说话?”敖衡走过来,搂住莫安安的腰把她往回带了带,看她还在发愣,扳过脸来在她额前亲了一口,“是不是恐高?恐高就别往落地窗那儿去了。”
    “我不恐高,”莫安安有点臊,赶紧纠正他,“我站在12楼看你都不害怕。”
    “那你发什么呆呢?”
    “好看。”莫安安说。
    她转头继续盯着楼下。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城市都小了,车小了,人也小了,好像忧愁也会跟着变小一点,生活的失望与不可言说成了芝麻一样微不足道的事。
    “先给厨师一个反馈再看。”敖衡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冰箱里有花蛤和虾仁,做海鲜面可以么?”
    莫安安点头说好,说完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走吧,我来给你搭把手。”
    “不用,你先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敖衡说着瞥了眼窗外,露出了个不是非常单纯的笑,“至于这街景,以后会有机会让你好好欣赏。”
    结婚前,结婚后,莫安安一直是厨房里的常驻角色,她习惯为别人洗手作羹汤,但角色对换,现在让别人做饭她干看着,莫安安却有点不适应。敖衡让她悠悠转转,她根本没心思细看,草草兜了个圈就溜回到了厨房,又说:“还是让我给你帮忙吧。”
    敖衡对此很无语,只是他又有单独一套对付莫安安的办法,“要帮忙是么?”他笑眯眯用食指点了点唇,“帮忙要充值的,亲一下给我打工一分钟,你考虑一下准备充多久。”
    莫安安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是我要帮你哎?”
    “对啊,”敖衡把虾头丢进热过油的锅里,“刺啦”一声,一股鲜香味道扑面而来,“不知道么?很多大学生到名企实习都要倒贴腰包,比物连类,你给名厨打下手也得有所表示才行,还必须得投其所好。”
    莫安安瞪着眼:“……”
    敖衡见莫安安语塞,擦了擦手,叹口气说:“现在是我在追求你,好歹给面子享受一下,行么?”
    他都这样说了,好像行不行都得行了。莫安安只好在一边手脚长毛地干看着。
    但瞧得出来,敖衡会做饭,却并不是熟练工,他掌勺拎锅姿势都漂亮,然而步骤一塌糊涂,要看着手机教程一步步做,好几次莫安安都想亲自上手,碍于这人不讲道理的充值守则又不得不憋回去。好歹最后成品不错,色香味虽不说多出挑,但至少不赶客。
    “在外面上学的时候学过点,这些年手艺生疏了。”敖衡端上面,对她扬扬下巴,“尝尝,看味道和不合口。”
    莫安安看着眼前这碗中规中矩的面,有些情绪止不住地升腾起来。单独为她煮面的只有她母亲,那面里也是有偏爱的,平日里给莫康煮面卧两个蛋,给莫安安就只有一个。鸡蛋不值钱,只是下意识的习惯罢了——全家大概只有莫安安一个人介意的习惯。
    “怎么样?”敖衡看她吃了一口立刻问,“不好吃别勉强,我给你叫外卖。”
    莫安安摇摇头,说“好吃的”,低头默默吃面。
    莫安安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她吃着面,而后想起,那便利店的咖喱饭就直接被丢在了外面,忘记了放进冰箱,还有那一桌子残羹冷炙,也就那样放着,满屋的空瓶罐和垃圾,满目的疮痍。夏衍仲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昨天喝得半死,分明是快要送去医院的程度,今天依旧是不着家,还是那个指望不上的人。
    吃完这碗面,敖衡如果送她回去,她便要继续面对那样的情境了。
    莫安安放下空了大半的碗,这时抬起了眼睛,对敖衡道:“待会儿你还送我回去么?”
    “送啊,这么晚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敖衡把玩着桌上一只色泽艳丽的橙子,拿手当它陀螺似的转着,“现在就急着走吗?再坐坐吧。”
    “不是,”莫安安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敖衡挑了挑眉。
    “要不明天吧。”莫安安说。
    “明天早上再走。”
    【PS  失火尺度真的一点都不大,不信可以看看男女主多久没有do过了(狗头)】

忍什么(H)

    橙子掉在了地上,像颗滚圆的皮球,直直地坠下,咕噜噜地滚落到了边柜边缘,谁也没有去捡,谁也没有去看。
    “你要住在我这里?”敖衡的手还保持着握着什么的姿势,目光咄咄地注视莫安安,“觊觎已久的美食送到嘴边,我可不会干坐着。”他说,“先前那句承诺可要收回了。”
    莫安安头转向一边:“随你。”
    这城市大得很,出了这栋楼,五百米内就有连锁快捷酒店,即便今晚不想回到那飘荡着馊味的房间,莫安安也有其他去处可以落脚。她选择留在这儿,含义不言自明。
    她今天晚上就是想跟敖衡做。
    这中间动机很复杂,与夏衍仲有关,与她要告别的过去有关,也或许,与刚才那碗面有关。种种原因混杂在一起,结论单一:她今晚需要和敖衡做爱。
    敖衡站起身,走到了莫安安身边,斜坐在宽大的餐桌上,低下头,扣着她的下巴开始吻她,另一手熟练地去解莫安安衣服上的扣子。莫安安很久没有被这样恶狠狠地吻过了,敖衡的唇齿间带着一股凛冽的烟草味,横冲直撞,扑得她头脑发昏,那舌头顺着她的唇缝飞快地一润,便钻进她的口腔,舔过她的齿龈、腔壁的软肉,和她的舌头混乱地纠缠,推拉搅动。莫安安的手抓着桌沿,指节用力得泛着苍白,沉迷的感觉,情不自禁的感觉,她开始享受这种脱轨的快乐,嘴里溢出了一声声让人心痒的哼咛。
    “别急,”敖衡停住吻,宽大的手掌划过她的下颌线,捏动莫安安的耳垂,“我们可以玩久一点,夜晚还长。”
    他拉着莫安安站起来,拉到自己跟前,勾着唇角笑,态度像在真正地玩游戏。
    “窗帘。”莫安安这时想起来了要紧事,她可以从这里看万家灯火,万家灯火搞不好也能看见她。
    “窗帘不关也没人能看到,”敖衡说,“这样就好了。”
    他起身走到玄关处,按下了灯光开关,一瞬间,整个房间没入了幽奥的黯淡。黑暗并不纯粹,外面城市的霓虹和清亮的月色透过玻璃窗闪进了屋,洒下一地银灰,光亮恰足以让莫安安看清敖衡漂亮的身体和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我一直在为你忍着,”敖衡走近莫安安,一件件脱她身上的衣服,脱到只剩内衣,埋头在她锁骨处轻咬了一口,“你呢?”
    莫安安只顾抓着敖衡的衬衫解扣子,动作抖抖索索的,衣服上的纽扣半天还未解开一粒,被敖衡捉住了手。
    “这中间你跟前夫有没有做过?”他像个老师,一边再次发问,一边手把手地教她帮自己脱衣服,坦露出漂亮的腹肌和人鱼线,还自作主张地更改夏衍仲的称谓。
    “……没有。”莫安安被他引着,用手指触摸敖衡赤裸的肌体。他漂亮,也知道自己漂亮,简直是在迷惑她。莫安安指尖打着颤,又说,“他还不是我前夫。”
    “早晚会是。”敖衡简短下了定论。
    他说完,就开始了进一步的动作,甩开莫安安最后遮蔽身体的两片布料,低头含住她的乳珠,另一只手探到了莫安安身后,色情地揉搓她的臀肉,用指头往细缝里滑。看莫安安颧骨泛着酡红,眼神开始变得涣散,把人推倒在了沙发上,自己爬了上去。
    这沙发本十分宽大,但莫安安被敖衡这样禁锢住,未免又觉得小了。两人肉贴着肉,在不热的屋子里被情欲烧出了一层汗水,肉体发粘,可又谁都不肯松开对方,密密地黏连在一起。敖衡那话儿就在她大腿窝处顶着,硬邦邦地,有一股危险的意味,莫安安几乎能够感觉到分泌物那滑腻腻的触感,弄得她错乱情迷。
    “放松点,”敖衡手在莫安安腰上来回游移,带来一串火花般地战栗,舌头吸舔她的乳首,胸前两颗珠子被他舔得水滑红润,像两颗新鲜的,滴着水的樱桃,卧在两团绵软的雪白上。他迷恋地看一会儿,用高挺的鼻梁蹭着莫安安的胸脯,“你有点紧张了。”
    莫安安的确是紧张了,上一回在酒店,她用睡鸭的态度睡敖衡,做得放荡又尽兴,那属于超常发挥。今天来到敖衡的地盘,对着一扇偌大的落地窗做爱,她骨子里保守那一面反扑回来,欲望好像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是好了。
    “是,是吗?”莫安安磕巴着问,说话间敖衡用下身往她腿心处顶了一下,她不觉腰心一软,“啊………啊……”地叫出了声,反应过来,赶紧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这不是很会叫嘛,忍什么。”敖衡把她堵着嘴的手拿开,舌头顺着她绵软的胸舔上来,舔出一路湿漉漉的水渍,捧住她的面颊,深深地吻,“你很性感的,不要不敢。”说完扯下内裤,把肉棒在莫安安已有些潮润的缝隙间顶了顶,哄她似的道:“继续,不用想太多,顺着感觉走就好,你能性感得让人发疯。”
    莫安安不知道她能不能让别人发疯,反正自己是快要疯了。敖衡已经带上了套子,用阴茎来回地蹭她腿心,那里湿滑得一塌糊涂,龟头时不时扫过入口,该死的敖衡偏却迟迟不进去。
    她被撩拨得难受,双手箍筋了敖衡的脖子,忍不住“哈啊……哈啊……”地叫了起来,活像一只发了情、急不可待交配的猫,腿心大张着,手把敖衡肩膀抓出了一片通红:“你进来啊。”
    话一脱出,莫安安自己先愣了,那声音嗔怨里带着娇媚,一点不像她。敖衡则被这声娇嗔激住了似的,猛一挺身,肿胀的龟头从狭窄的缝隙间滑了进去。
    他喘口气,开始摆动窄腰,一下一下抽送起来。
    莫安安抱着敖衡的身体,舒服得简直发颤。这晚上是她要求留下的,也是她主动勾着敖衡做爱,她是真堕落得回不去了。没和夏衍仲做爱也不是谎话,自从上一次和敖衡做,不知为什么,她看着夏衍仲洗完澡不穿衣服都觉得碍眼,睡更是睡不下去。
    母亲教了她二十余年要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女人,可她大概本性就是坏的,不仅堕落得速度极快,还堕落得无比快乐。
    呻吟也没必要忍了,欲潮一波一波,莫安安眼睛迷离地半睁着,唇红润润地叫:“轻点、轻点……”
    敖衡操红了眼,哪还能慢得下来,他看着自己的肉茎在莫安安身下进进出出,打出了一片浆白的泡沫,一面冲得凶猛,一面说道:“叫我轻一点,你倒是别咬我咬得这么紧!”
    莫安安被插得舒服,顾虑便也没那么多了,细腰配合敖衡的动作一起一伏,随他说着孟浪的话:“咬得很紧么?”
    “你说呢?”敖衡恶狠狠问。
    莫安安脑子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想,张口问:“有这么紧么?”随即抓住了敖衡的指头,下流地含进了嘴里,用口腔壁紧紧包裹住。
    敖衡被她这幅模样刺激得头皮发麻,骂道:“靠”,浓浓的精液已经射了出来。
    射完一次,欲望有所释放,理智便也跟着有所回笼,想明白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莫安安羞耻得厉害,她甚至怀疑自己那会儿是不是被什么狐狸精妖祟附身了,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和那么骚浪的行为。
    莫安安登时就有点面上挂不住,做的时候没什么,做完就不太好意思面对敖衡了。她看敖衡爬下沙发扔套子,自己缩躺到了沙发一角,把衣服往脸上一盖开始假装累到睡着。
    敖衡把避孕套打了个结,丢进垃圾桶,转眼功夫,见莫安安竟敢倒在沙发装死,坏心又起:“起来,”他上前抓住莫安安的脚踝,折成了方便进入的M型,人跟着压上去:“自己拱的火还没灭,居然想睡?”
    “不是刚刚才射过么?”莫安安掀开脸上的衣服,面色大骇。
    敖衡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下身,语气凉凉的:“我哪次只射一回就结束?”
    【今天评论区有读者指出男主人设的问题,非常感谢批评建议,想说的有两点:一是人设做完写作过程中不好改动,下本写作过程一定会再多加注意,把握平衡,争取写出更让大家满意的作品;二是请大家再多给敖衡一点点时间,其实对于敖衡我们还知之甚少,他的故事还没完全说出来,或许得知他的全貌会颠覆大家的认识。
TOP Posted: 11-14 21:53 #13樓 引用 | 點評
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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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

    敖衡不光是嘴上逞威风,这人逮着机会就要吃饱了才肯放手,正面爽了一阵,把莫安安带到落地窗前,从后面深浅不一地抽插。
    大好城市景色在前,他看也不看一眼,目光贪婪地浏览莫安安瘦薄的脊骨,吻她的颈子:“你不是想看这夜景么,看个够啊。”
    莫安安身体两手撑着透明窗,玻璃上浮着两人的倒影,人的面目不甚清晰,但辨得出是男人正抱着女人的腰肆意进出。外面的灯火与这淫糜的映像迭加,脚下是像要把人拉扯进去的深渊,莫安安舒服得要飞起来了,穴里的水不住往外淌着,顺着白花花的大腿流到膝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停……停一下啊……”
    敖衡又插了几下,听她还是在喃喃地念,便把动作放慢,粗大的阴茎缓缓从穴肉内拔出,再推进,手去揉面团似的胸脯:“真要停?”
    莫安安喘着粗气,顿了一下,又摇摇头。
    敖衡笑了起来,加快速度用下身顶她:“你叫得很好听,继续。”
    这晚真是闹腾了个没完,到外面的灯稀稀拉拉灭了有一半,敖衡才抱着莫安安去了浴室,帮她擦干洗净,抱到了他惯常睡觉的那张大床上。
    按说做完运动该困意很浓才是,但或许是换了个陌生地方,也或许是因为床边有一个夏衍仲以外的异性,莫安安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挣扎了一阵,她侧过头看,却见敖衡也是睁着眼睛,在望天花板。
    “聊聊?”敖衡见她翻身看自己,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
    莫安安想起他们头一回见面,敖衡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这人大概就是有在床上聊天的怪癖。但与那次不同,上回她不愿多聊,今晚,这静谧的夜,柔软的床,外面明晃晃的月亮,让她有了打开心扉的冲动。
    “聊什么。”莫安安问。
    “聊天又不是命题作文,随便聊。”敖衡一幅轻松的口吻,“要不讲讲跟你前夫事吧,我很感兴趣。”
    “这有什么好讲的。”莫安安已经懒得再纠正“前夫”这一称谓,“之前都跟你说过了。”
    “上回是讲你们结婚之后,这回可以聊聊结婚以前。”敖衡支起身子,半倚靠着枕头说,“也让我分析一下,为什么你会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被卖了还替他数钱。”
    “我有吗?”莫安安疑惑地问。
    “被人领来见我,第一次睡的时候白眼都快翻到脑后了,”敖衡捏了捏她的脸,“还说没有?”
    莫安安手指抓着被子,这说法很不留情,但横竖确是挑不出毛病的。
    她怔怔道:“你真要听?”
    “说吧。”
    莫安安沉默了一会儿,大致理了理思路,从最初的相识讲了起来:“我们大学同校,他是我初恋。”
    “嗯。”
    “……夏衍仲算是每个学校都有的那种风云人物吧,很厉害。学生会主席,会主持唱歌,打球也帅,我见过他几次,印象特别深,但一直没想过能认识他,更想不到他会喜欢我。”莫安安陷入回忆,那种又酸又甜的感觉也一并回来了,“本来只是我对他单方面有好感,后来学校搞一个设计比赛,他收了我的简历,然后联系了我。就……慢慢在一起了。”
    “他向你告白的?”敖衡问。
    “嗯。”莫安安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两次,第一次是在私下,另一次很轰动——他准备了蜡烛跟玫瑰,在我们宿舍楼底下摆了个心,夏衍仲抱着吉他唱歌跟我告白,还上了学校的BBS热帖。”
    敖衡的声音似乎有点醋意:“手段略老套——不过既然你们都在一起了,为什么还玩这一出?”
    气氛微冷,莫安安一时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才说:“可能是为了上床吧。”
    那时莫安安已经跟夏衍仲一起有段时间了,感情逐步升温,但每次说到上床莫安安却还是抵触。夏衍仲便灵机一动弄了一出校园告白,不光让学校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有所属,也打动了莫安安,那天晚上她就昏头昏脑答应了他的软磨硬泡,随他开了房。
    “真好哄。”黑暗中,敖衡淡淡问,“然后呢?”
    “然后……“莫安安恍惚地说,“然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到我毕业,举行婚礼。后面的事就不说了,你都知道。”她眼眶有点酸,昂起头,很轻地叹了口气,“——回头想想,那时候,觉得他很爱我,其实早有端倪的。夏衍仲不是能定下心的人,他总跟我报备,说又拒绝了这个、那个,我还道他是为我守身如玉,但是他今天借学姐笔记,明天帮学妹装系统,哪个红颜知己又不是凭他本事招来的呢?”
    “你都发现苗头不对了还不分开,”敖衡说,声音有点冷。“是因为他大庭广众的告白,还是因为他跟你度过了初夜?”
    莫安安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着敖衡的话里带着股气。
    “都有吧。”她顿了顿,接着说:“另外还有别的原因。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执念:希望初恋能够一生一世,最好开始是这个人,结束也是这个人……”莫安安说到一半,看见了敖衡脸上浮现的讥讽,顿时说不下去了:“算了,你肯定没有。”
    “确实没有。”敖衡点头,“我连初恋的全名都记不太清楚了。”
    莫安安有点泄气,感到自己方才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只是对牛弹琴,于是翻了个身:“早说了,根本没什么好讲的。”
    敖衡笑了笑,把人给翻了回来:“别啊,校园恋情我还没听够,这就不讲了?”
    莫安安看着他,脸上仍气鼓鼓的:“不讲了。”
    “你不想讲也可以听,”敖衡一手玩弄着她的头发,一面淡淡地笑:“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莫安安当然有问题想问,说起来他们睡过这么多次,她对敖衡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探知欲很强烈,但脑海中疑问太多,反倒不知先问哪个了。
    想了一会儿,她说:“我说了夏衍仲,你是不是该聊聊柯燃?”
    敖衡笑笑,态度很坦然:“聊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结婚?”
    “嗯。”
    “比你们早,也比你们简单,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和研究生没在一起读。至于结婚……”敖衡取过床头的打火机,捏了一颗烟,征得莫安安同意,点燃吸了一口才道:“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婚姻就是个筹码,我们两个都觉得彼此利益一致,就结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把莫安安说愣了:“那是什么时候分居的?”
    “一开始。”敖衡耸耸肩,“中学那会儿彼此大概也有过好感,后来处成了朋友,她玩的游戏我陪不起,就只做合作伙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莫安安还是有点惊讶,她消化了一会儿其中信息量,小心翼翼问:“那你们……各自……”
    “各自顾好,互不干涉——平时是这样。”敖衡接过话道,“逢年过节则会一起看望长辈,在必要场合当一对寻常夫妻,偶尔也互相帮点小忙。”
    莫安安窒了窒,敖衡和柯燃的生活方式她自不好插手指摘,然而想到假如她今后真的继续和敖衡纠缠下去,就意味着她要躲在这二人身后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地看他们在人前恩爱,莫安安的心忽然被浇了冰水似的冷了下去。
    孔维希的嘴巴还真准,前路漫漫,不是火坑,胜似火坑。
    她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哦”了一声。
    敖衡瞥她一眼,像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这是最后一年了。”他又吸了口烟,缓缓道:“我们已经递交了手续,再等二十多天就可以办妥。”
    他说完,用深邃的眼睛望着莫安安,黑漆漆的瞳仁闪着光,莫安安心里一紧,声音都虚了:“办妥什么?”
    “装什么傻,”敖衡轻笑道,“说了在追求你,当然是离婚。”
    莫安安脑子里登时闪过很多想法,乱糟糟的,她心跳都变快了,“咚咚”地一声声敲着耳膜,缓了缓,她才终于镇定下来:“还可以问问题吗?”
    敖衡笑了:“可以。”
    “你……”莫安安闭了闭眼,吞咽了口口水,问:“在我之前,难道就没有追求过别人?”
    敖衡收住了笑。
    他吐了个烟圈,看着烟雾在眼前一点点消散,莫安安猜测他大概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敖衡终究还是讲信誉的,隔了会儿说:“有过,结婚之后,我交往过两任女友。”
    “然后呢?”莫安安追问。她这会儿居然比被敖衡追问和夏衍仲的事更紧张,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敖衡朝空中伸出了一只手,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黑暗中的什么。他默默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说:“因为我。”
    “上一次?”
    “每一次。”
    莫安安不出声了。
    她其实想不太出来,敖衡会犯什么样的错。因为敖衡看起来像是个在两性关系中懂很多的人,也正因为懂得多,他似乎可以规避很多问题,也可以明知故犯很多错误。
    她猜不准。
    “你劈腿了?”想来想去,莫安安挑了一个看似最不靠谱的答案。

孩子

    “没有。”敖衡毫不犹豫便答。
    “打人?”莫安安接着问。
    敖衡挥手,“啪”地拍了一下莫安安的屁股,没怎么用力,但这一掌来得突然,莫安安惊叫出了声。然后听见了敖衡轻慢的笑:“拜托,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没品。”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莫安安的紧张已经转变成了好奇,仿佛在解密一个游戏谜底。
    她联想到了网友时常口诛笔伐的明星绯闻,这时一线灵光在脑海闪过:“还是说逼人打胎?”
    敖衡这回是真无法一笑了之了,抽着烟忽地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把烟头拧灭,回头又气又好笑地问莫安安:“你是认真的吗?”
    但笑容很快又在他脸上凝固了。
    遮光窗帘只拉了一半,另一半的玻璃窗里,黑色的大楼远远群立,被零星的灯光缀着,像一个个枯瘦的怪兽骨架,在沉默中互相张望。
    “我没逼人打过胎,”敖衡这时说,“不过多少沾点边。她想要孩子,我不肯。”
    莫安安竖着耳朵静静听着。他们之间好像还是有一点默契的,比如现在,直觉告诉她,不必多问,敖衡会继续讲下去。而敖衡也的确这么做了。
    “在一开始,我就明确表达过,我喜欢她,会不遗余力给她想要的礼物和约会,给她体贴和身体上的忠诚,但唯独和柯燃的关系不会轻易改变,我给不了婚姻,也不打算要孩子。”
    “为什么?”莫安安忍不住问。
    “因为钱。”
    敖衡平静地解释:“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认同,但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里,钱很重要。我父亲不止我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在使出浑身解数想办法从他口袋里掏钱,在我还没强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然也需要这么做——讨他欢心不用花言巧语,柯燃背后的资源就能让他满意。”
    他不像在谈自己的家庭,语气平淡得像在谈一桩和亲情毫不相干的生意,你付多少,我又应给予多少。
    又或许,这世上大部分的情感本也是笔生意,只是有些露骨,有些则掺杂了太多真心,才不那么像交易。
    莫安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静默了一会儿,问:“你这么说的时候,她答应了?”
    “答应了。”敖衡顿了顿,“但她的答应和我的理解有出入,我以为她是真的接受,她以为我还会转变想法。”
    他又捏了一颗烟,这次没点燃,只是在手里来回地揉捏,淡淡说:“最开始,两人的相处很好,约会总是轻松愉快,但恋爱的时间越长,她受到的社会压力和家庭压力就越大,这种压力始终客观存在,不会因为我送礼物、陪她旅行而消失。矛盾一直在不停累积——直到有一天,她说不结婚没关系,想为我生个孩子。”
    敖衡叙述平淡,但字里行间,莫安安却听得出他们爱过的痕迹。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她有一点点的妒忌,但更多的,却是对那女孩的怜惜。
    她想那姑娘想必是爱惨了敖衡,才会说出这种话。
    “然后呢?”莫安安问,声音湿潮潮的,“你就提出了分手么?”
    敖衡摇了摇头:“我很反感为谁而生下孩子这种话,任何人来到这世上都应该是被纯粹地期待着的,不该被视作一种用来捆绑别人的工具——但当时也并未因此就分手,我以为事情会像之前一样,只要耐心劝解,她就会打消念头。”
    敖衡说到这里停住了,喉结滚了滚:“但是没有。一次提前结束出差回家,我发现她在藏东西。”
    莫安安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无菌注射器。”
    莫安安犹豫了片刻,手伸了过去,握住了敖衡。
    “她给了我解释,说那是用来喂养流浪猫幼崽的工具,针头还未来得及取。如果我爱她,是该相信她的。但是我前脚说相信,后脚就支开了她,把橱柜里的套子拿了出来,依次撕开灌水,看灌进去的水从橡胶套里一股股往外呲流。”敖衡说着揉了揉额角,“一共十七只套子,每一只都是破的。”
    莫安安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明显的疲惫,即便是那天下了飞机直奔活动现场,眼里布着血丝的敖衡,也没有流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看着对面墙上的挂画,像在看一片盖满黄沙的荒漠。
    “她不该这么做的。”莫安安低声说。
    “我也可以这么安慰自己。”敖衡淡淡说,“但从我质疑她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结束了。她的错始终不及我。归根结底,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能给她想要的大部分事物,却偏偏给不了世人眼里最该给的东西,钻进牛角尖可能只会是一种必然。”他说完看了眼莫安安,“这是我和前任的故事,再往前一位大同小异,区别是她直接找上了柯燃,还要听吗?”
    莫安安摇了摇头。
    故事于旁人都是听个热闹,悲情处也会唏嘘感慨两声,可个中的苦涩、痛苦,终还是只有当事人能体味。莫安安看着敖衡微微蹙起的眉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那段敖衡描述的过往里,但却有点不忍他再继续说下去了。
    “那就睡吧。”敖衡说。
    他们原本是并排挨着聊天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躺得这么近了,莫安安的左臂压住了敖衡的半块胸膛,右手和他握在一起,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肉体都呈现着一种亲昵的交迭姿态。
    拥抱着,再道声晚安,这晚的长谈就结束了,明早还有奔波的一天等待着她。但莫安安还不想睡,她还有一个疑问,不问出来,就像被猫爪挠了似的,心痒得难受。
    “为什么之前不想离,现在却想离了?”莫安安静静地说,“我想我没有那么特别。”
    很有可能她又会被糊弄过去,莫安安心说。敖衡张着一张厉害的嘴巴,好像随便讲讲就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她想知道,敖衡究竟是会用甜腻的话把她打发过去,还是会透露他真实的想法——如果是后者,她大概真的要陷进去了,最后一点防备也即将面临溃散。
    “那属于另外一个故事,说起来会很长。”敖衡哪样都没选,他说着低头在莫安安眉间吻了一下,“现在是必须要睡的时间了,晚安。”
    莫安安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这一晚上,却睡得比过去几周里任何一天都要香甜,醒来的时候敖衡已经在扣衬衣扣子了。看见莫安安醒,他把自己的白衬衫丢了过去:“可以把这个当成睡衣穿,”敖衡接着补充道,“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上班这一天会充满愉悦。”
    莫安安觉得这人有病,然而鬼使神差地,还是套上了,洗漱完才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衣服。两人一起到楼下,保险起见,分头乘车去了各自的公司。
    路上,莫安安捏着手机,还像是在捏一只定时炸弹——今早起来,她的手机弹出了十几条未接来电。夏衍仲从昨晚十一点左右到凌晨一点钟打过数次电话,她没有接到,他便又发了好长一堆信息,检讨错误,问她在哪里过了夜,乞求她别再生气早点回家云云。
    莫安安没敢细看那些信息,怕看多了,眼窝子浅又要掉下眼泪,会被那些过去牵扯着停在原地。在敖衡家里让她的决心可以异常坚定一点,所以还没出门,她就删掉了一段段长到吓人的信息,把和夏衍仲的对话退回到了一天之前。
    同时也不由感慨,人真是贱。
    过去夏衍仲呼朋唤友出去买醉,总是她要一个个电话追问他去了哪,会不会回家。他的回复永远敷衍,许久才能等来一条“知道了”。现在她留宿在外,夏衍仲居然会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她,那些长信息一眼扫过去,单是“我错了”“对不起”出现的频率就让人眼晕。
    莫安安坐在去往公司的计程车上,朝阳已经升起来了,这将是一个崭新的黎明。

闹事

    夏衍仲端着咖啡杯来到了茶水间,临近过年,公司的气氛也比平时松散些,茶水间里前台Lisa和另几个姑娘正捧着杯子闲聊,看见他笑嘻嘻道:“夏帅!”
    夏衍仲不大自然地侧了侧身,勾唇笑笑,“美女们好,美女们辛苦了。”
    “夏帅,Lisa嘲笑我新做的美甲像城乡结合部发廊小妹,你快来帮我主持公道,鉴定一下这到底是土嗨风还是原宿风。”叫阿雯的姑娘笑着向夏衍仲伸出了十指。
    “你这么好看,土嗨风搁你身上也是原宿风。”夏衍仲也不细看,打了个诨,倒好咖啡就匆匆地往外走,头一直低着,不住用手拨弄额前的头发。
    几个姑娘看他出去,都感到很奇异——以往夏衍仲是最喜欢跟这帮前台姑娘撩闲斗嘴的,在茶水间碰上总要聊上一会儿再离开,今天却形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是不是被大老板骂了?”等他走远,一个姑娘问。
    “大老板已经休年假看大海去啦,没有的事。”Lisa说,“没见夏帅失魂落魄好几天了么?今早来上班还一直带着墨镜,我看他眼周有伤,像是被人给打了。”
    一听被打几个人都激动了起来:“怎么回事?谁打的?”
    “我怎么知道?”Lisa压低了声音说,“就是看见他脸上有伤瞎猜的,不保真啊。搞不好是走路不当心磕碰了。”
    几个人叽叽喳喳又讨论了一阵,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夏衍仲在公司人缘很好,男男女女都喜欢和他混在一起,更没听说过他跟哪个客户有过冲突。唯一该当指摘的大概就是桃色花边多了点,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过了会儿主管过来了,这群姑娘也作鸟兽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夏衍仲坐回办公桌,拿手机自拍充当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他的眼睛下面悬出了两团浓重的乌青,眼皮有点水肿,右脸部分更是可笑,很明显的一团青紫扣在他鼻梁一侧,仿佛画了半面的熊猫妆,英姿大受挫折。
    夏衍仲气恼地关上手机,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起了范铮这狗日的,兄弟间怼架上头动起手来也没多稀罕,但傻逼才会直接奔脸上打,范铮真他妈脑子给屎糊了,居然一拳头直接揍到了最显眼的地方。还好这几天临放假,基本不需要面见客户,不然真是惨上加惨。
    昨天晚上他跟范铮约了个小饭馆,夏衍仲说了莫安安跟他闹离婚的事,一方面是想着老手段不管用了,向范铮征求点新建议;另一方面,也是想倒到肚子里的苦水。没想到范铮听完就问:“你又干什么浑事了?”
    夏衍仲对范铮给他预设的立场十分不满:“我是有不对的地方,”他给范铮倒上杯茶,“但好话赖话怎么说她都油盐不进,你说说,这是夫妻俩过日子该有的态度么?”
    “我一单身狗怎么会知道已婚人士该拿什么态度过日子。”范铮夹了口菜,“单从做人的角度出发,你对莫安安可真不怎么样。”说到这儿他半开玩笑地拿筷子指了指夏衍仲:“能作弄到今天,纯粹仗着人喜欢你。”
    “滚你丫的,”夏衍仲啐他一口,冷冷道:“我对她不怎么样?不说别的,她一外地人到T市,凭自己买得起房吗?现在住的房子是谁的?什么地段?家里装修,购置家具我有让她出过一分钱没?”
    “激动什么,说来说去不都是你家那破房子么,”范铮笑道,“看看你那房本儿,跟人有一毛钱关系没有?”
    “房本儿有没她名字重要吗?只要不离婚,这房子的主人不都是她么。”夏衍仲放下筷子,感慨道:“我以前多爱玩儿的一个人啊,跟莫安安在一起以后你见我跟谁滚到一张床上过?这些年我克己守身,合着还是对不起她?”
    范铮清楚夏衍仲的脾气,也不跟他争,摆了摆手:“不扯这个,莫安安到底因为什么跟你闹离的?”
    刚才还据理力争的夏衍仲顿时没了话,气势颓了下去:“她没说。”
    “你怎么想的?”范铮又问。
    “什么我怎么想……”
    范铮打断他:“离还是不离。”
    “当然不离,”夏衍仲说,“过日子的,谁家里没点矛盾?要是屁大点事就离婚社会早就乱套了。”
    “那还废话什么,”范铮剥了一颗花生米,说,“既然还要过,你就赶紧服软,该道歉道歉,该哄人哄人,承认错误把人追回来才是要紧事。”
    夏衍仲端着那杯茶,架势仿佛喝酒似的,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重重撂在了桌子上:“你以为我没服软?早跟你说了,这娘们儿现在是软硬不吃——昨天晚上我准备了烛光晚餐,给她买了钻戒,玫瑰花,礼物,她呢?抹抹嘴站起来,‘啪’往桌上拍了个离婚协议,张口要我一百五十万。”
    范铮眉头皱了起来,两手交叉抱到了胸前。
    听夏衍仲描述,莫安安这像是动了真格。以前说两句不要钱的好听话就解决的事儿,到这份儿上都摆不平,恐怕事情并不像夏衍仲说得那么轻巧。
    “在我跟前还遮掩什么,说吧,”范铮道,“你这回是不是作了个大的?”
    夏衍仲摸摸鼻子:“我能作什么……”
    范铮有点不耐烦:“老夏,我他妈连续加了几天班了,为晚上跟你喝这一顿,我今天一整天都得小心伺候着总监那张驴脸——我跟你掏心掏肺,你拿兄弟当外人?”
    夏衍仲怔了怔,半晌,说:“我跟一女的私底下约了,八成这事儿给她发现了。”
    “操,”范铮骂了一句,“就知道。”
    他看着夏衍仲臊眉耷眼那个劲,想起来他几分钟之前的傲慢态度,又骂:“就这还好意思腆着脸说没爬别人的床,老夏你他妈好歹也是个汉子,这么打自己脸不觉得丢人?还守身克己——说着不嫌烫嘴?”
    “我丢人,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夏衍仲握着拳头说,“妈的后悔死了。”他看范铮那副嫌恶的神态,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跟旁人睡的不止我一个,”夏衍仲瞟了眼周围,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几个月前搞了个换妻游戏,我睡了个人妻,莫安安也睡了个人夫,操啊,跟这女的上床莫安安早同意了,你说这时候又出来翻旧账几个意……”
    话没说完,范铮一拳已经呼到了夏衍仲脸上,把他连人带凳子呼啦啦地揍倒在地,撞出去老远。一盘素菜也不幸被卷入其中,夏衍仲栽倒的时候手不当心给掀翻了,盘子碎成了一地残渣,菜叶和汤汁淋淋漓漓浇了夏衍仲一裤子。
    “范铮!”夏衍仲踉跄着站起来,“你他妈疯了!”
    “谁他妈疯了?你干那是人干的事?”范铮又要伸手去揪夏衍仲的衣领子,饭店的保安和顾客已经有人站了出来,把他们两个拉扯开。
    “再打我们要报警了!”一个长着浓眉的保安冲范铮喝道,“都给我住手!”
    范铮的拳头已经又举起来了,半天揍不到夏衍仲,又伸出了一根指头,定定地指着夏衍仲:“妈的夏衍仲,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多割块肉放她离开,我看不下去你这么祸害人家!”
    “我是有心的吗?”夏衍仲叫道,“我现在不后悔吗?”
    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一群人推搡扭打着的功夫,已经从店里闹到了店外。除了饭店里的顾客,街上也有人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余光里,不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夏衍仲毕竟还是爱面子的,比起这么让人看笑话,他宁愿范铮再揍过来几拳。眼看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像是准备拍视频,他赶紧匆匆把头埋下,慌里慌张地从皮夹子抽出了几张百元钞票塞进保安手里,外套都没顾上拿,就在街边拦了辆的士跑了。
    这一路像是奔逃,夏衍仲回到家,气喘吁吁的,先是踢了几脚门,没人开。他又只好去翻找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一眼能够望穿窗外那轮明晃晃的月亮。
    夏衍仲攥着钥匙愣在了门口,这一刻,他才突然有了莫安安真要离开他的实感。
    半个小时前范铮骂他的那些话嗡嗡地在脑海里回响。没沾一滴酒,过往种种却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一幕幕回放。夏衍仲突然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他和莫安安一起排队吃的海底捞,想起了那个飘起初雪的大学校园,想起他们在教室里曾经大胆地做爱,想起结婚典礼上,莫安安哭得眼睛通红,说“我愿意”。
    镜头拉近,他想起了不久前的这个家——每晚回到这里,这间屋子过去总是有人在等他的。
    一股悲凉从他心底跃升,两行湿湿的泪顺着夏衍仲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惯爱游荡,却在无处可归时方知自己弄丢了家。

雨天

    上午还晴朗爽阔的天气,到了下午,却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尽管不大,但仅天空那股阴沉沉的态势便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夏衍仲刚存好一份文档,手机响了。
    他赶紧放下手边工作,看来电人是谁——从昨晚到今天中午,他给莫安安打了一打的电话,她一个也没接。现在就算手机震一震,夏衍仲也要殷勤地伸头看看是不是莫安安的回信。
    打电话的人的确是他家属,但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妈。
    夏衍仲有点泄气,不过还是找了间空会议室,接听了电话:“妈,怎么了?”
    “衍仲啊,忙不忙?”
    “上班呢,反正没闲着。”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啊,你爸念叨你最近一直没回来,让我问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夏衍仲心里咯噔一跳,又很快装回镇定:“正逢年底,忙不是正常吗,没顾上。”
    “再忙也得回家看看,离得又不是太远,天天不着家,你爸我们俩怎么放心得下。”夏母絮叨着说了两句,又话锋一转,问:“刚才我给小莫打了电话,她也是忙么?”
    一听夏母说给莫安安打电话,夏衍仲立即警铃大作:莫安安本来就在生他的气,他妈万一再火上浇油,就别再指望这事消停了。
    他从椅子上立刻站了起来,着急地抓了把头发,嗓门也不由自主拔高了半度:“啧,你没事儿打她电话干什么?”
    “她是我儿媳,打个电话怎么了?”夏母嘟囔了一句,又说,“刚才没接通——算了,你晚上回去跟她说一声也行。年夜饭要有个炸元宵的,手机上说血糖高的中老年人最好吃无糖元宵,我寻了寻这边超市都没有,让小莫记着趁这两天商店没关门早点买买好。”
    莫安安年夜饭都未必肯跟他回家了,这不知情的老妈还想着使唤人买吃的,夏衍仲听着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莫名的气恼:“不就是袋元宵吗,你自己多坐两站地铁不就买了,还用专门打电话让她去?”
    “哎呦喂这说的是什么话,”夏母惊呼,“我一把老骨头跑得,她一个小年轻跑不得?看来我是白养了你几十年,心里只有媳妇没了我这个妈了。”
    夏衍仲听见她这样阴阳怪气就不耐烦。他妈平日里最忌惮别人说她老,护肤品化妆品糊墙似的一层层往脸上抹,又是瑜伽又是广场舞,活动起来比谁都起劲,但一到这种时候,她又会把“老骨头”这样的说辞搬出来,占据道德高地,用无赖把反驳全化解于无形。
    辩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夏衍仲说了句:“我还有事,忙去了。”就挂断了电话。
    外面的雨又密了些,夏衍仲站在会议室看窗外,行人纷纷撑起了雨伞,地面像盛开了一片片色彩各异的圆形花瓣,匆忙地穿梭游移。个别人没带雨具,在雨里疾行狂奔,不知是在寻找避雨处还是仓促奔赴目的地,身姿看上去都未免有几分狼狈。
    夏衍仲在窗口发呆看了一阵,有个路过的女人和莫安安身型略类似,大概是走得急的缘故,她那件驼色的外套像是在雨里灵活地飘飞的蝴蝶,只是飞着飞着,女人崴了一跤,跌在了满是污水的行道上,手里的包袋被甩出老远。
    看她摔倒,夏衍仲跟着呼吸一滞,下意识想拔腿去扶,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写字楼,根本做不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凭借自己站了起来,独自捡起了那只手提包,继续往前行走。只是这回速度慢了下去,再不像蝴蝶了。
    直到视线里再看不见那女人的影子,夏衍仲才收回了视线,他胸口闷闷的。想了想,又把装进裤袋的手机摸了出来,给莫安安打电话。那边很快挂断了,他又打,接连打了四次,莫安安终于接听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声音有点凶,夏衍仲听见了反有些放心了,小心翼翼说:“外面下雨了。”
    大概莫安安没想到他夺命连环call只是为了聊天气,沉默了片刻,问:“所以?”
    “你车在家里,下雨回去不方便,”夏衍仲眼睛看着窗外灰蒙的天空,说,“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车。”莫安安说。
    “雨天打车很难。”
    “还有地铁。”
    “地铁要来回换乘叁条线,”夏衍仲说,“而且地铁站离家很远,下来要走很长一段路。”
    莫安安不说话了。
    “我去接你吧,”夏衍仲恳求道,“好不好?”
    “夏衍仲,”莫安安叫他的名字。她很少这样叫他全名,夏衍仲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莫安安接着说:“T市并不是只有今天才下雨的。”
    她语气越是平淡,夏衍仲反而越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不知说什么好,梗了好一会儿,只憋出来了一句:“我还是想去接你。”
    “刚才你妈打来了电话。”莫安安转问,“是你让她打的吗?”
    “不是,你不用接,她纯属没事找事。”夏衍仲赶紧说。
    莫安安“哦”了一声,“知道了。”她说,“没别的事我要去忙了。”
    “——安安,”夏衍仲生怕她就这么挂了电话,不等她说完就立刻再次说,“我想去接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隔着手机,夏衍仲仿佛能听见莫安安的一呼一吸,他的心脏也在随着这臆想中的节奏剧烈跳动,像在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审判。
    但如今的莫安安无情到令他陌生,连拒绝都惜字如金:“真的不用。”她说。
    夏衍仲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
    推开会议室的门,办公室里还是一派昂扬的气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夏衍仲却很恍惚。他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甚至忘记了去遮掩脸上青紫的拳痕,慢腾腾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位。过了会儿经理找了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奈何怎么问夏衍仲都不肯讲,只好说:“你这样子工作是做不好的,不如回去休息几天,把个人私事理理清楚,年后必须给我拿出好状态出来。”
    多出来的时间刚好,夏衍仲出了办公大楼,直接开车去了莫安安的公司,她拒绝他接,他便不敢轻易告诉她自己已经在路上了。直到把车开到目的地,夏衍仲才发过去信息,说:“我来了,就在你们公司楼下。”
    发完信息夏衍仲终于松了口气。天将将擦黑,还不到五点半,一般公司都还没有下班,肯定是赶得上的。但他左等右等,等了半个小时,办公族来来往往几波人了,莫安安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雨还在哗哗地下,车里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夏衍仲有点坐不住了,给莫安安打了一个电话,这回她倒是一次就接了:“有事?”
    夏衍仲被她的语气问愣了,反应了一刻,才说:“……你没看见我发的信息吗?”
    “刚才没有看手机,”莫安安听上去有点无力,“有正事要说吗?我真的挺忙的。”
    “我来接你了。”夏衍仲迫不及待告诉她,“就在你们楼下,出门转个弯你就能看见——”
    “我不在公司。”莫安安忽然道。
    夏衍仲的表情僵住了。
    雨啪嗒啪嗒敲着车窗,倒豆子似的混乱作响,夏衍仲一时有种耳边轰鸣的感觉,他抓着方向盘,用力抓了一会儿,才艰难地问:“你现在在哪?”
    “航北博览中心,在布展。”
    “那我现在过去,马上接住你……”夏衍仲指甲嵌进了肉里,这话他说着就觉得很无力,从这里到航北博览中心要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雨天道路堵塞,到了又不知是几点,他去接莫安安,难道还要莫安安在雨里苦等他吗?
    但他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去。
    在森林混迹多年的猎手仅凭直觉就能感知动物的行踪,知道该走还是该停,何时该端枪何时该扎营修整。夏衍仲也决定去信任直觉——  在这个时间点穿越半个城市冒雨去接莫安安或许无意义,但是行动本身就在传递一种态度。而女人最终容易被态度打动。
    “你不要过来,”莫安安那边声音嘈杂,她跟旁人说了什么,又接着对夏衍仲道:“真的不需要。”
    她说完就摁断了电话。这时一个保安敲了敲窗,提醒夏衍仲占用临时停车位时间太久,夏衍仲没好气瞪了保安一眼,拍了一把方向盘,硬着头皮继续往航北展览中心赶。
    也是今天格外不顺,雨天又逢晚高峰,路上出了好几起事故,停的时间比堵的时间还久,不算太长的一截路,却走了近两个小时,夏衍仲试图打电话给莫安安,偏又一直无法接通。待他心灰意冷地赶到展览馆,不出意外,果然已经关门了。整座建筑黑漆漆的,停车场空着,由于下雨,连巡逻的保安都坐在了小亭子里,只在开了半扇窗的空隙里露了露脸:“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他问:“最后一拨人什么时候走的?”
    “早啦,至少半个小时以前。”保安说。
    雨这时终于有了收势的意思,雨刷来回一次已扫不出太多水渍。夏衍仲调了个方向,却没立刻返程。他把车打着双闪,停在了路边。
    车里的音响也关掉了,这时听什么都是噪音,小野丽莎也不再优雅迷人。夏衍仲坐在车里,愣神地望着不远处漆黑的建筑,双手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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